黄承彦回转屋内,一道人影已经现身而待。那人见得他手中折扇,顿时抢了过去,展来一观,朗声念了出来。 “自来豪气侠肝胆,文治武功古今谈。莫道妇能非翰墨,谁言女子不如男。” 这人手持竹扇,来回通读数遍,忽然大声喝彩道:“好!真不愧是天命之女,气势万千!” “天命之女?”黄承彦忽的神色一紧,盯着对席上的青年道士,愕然问道:“孝先何出此言?”不等对席上的人答话,又急切追问,“莫非适才某与女公子相谈,孝先便在暗中望气,窥见天机真章了?” 那青年道士面相清秀,看上去不过二十出头,他淡淡笑道:“承彦兄不是从来都不信鬼神之说么?怎得今日像是失了魂,尽说这等无稽之言?” 他话中丝毫不存取笑之意,倒是有意拷问敲打。黄承彦一愣,随即自嘲一叹,幽幽道:“我黄承彦学墨术,只因墨匠格物;论道藏,只因道法自然;读儒经,只因仁者爱人。的确,鄙人从来不信鬼神之说。但是……” “但是今日同萧氏女侯一会,你便失了初心,怀疑起自己的信念来?”那位叫孝先的青年道士替他补全了句意,淡然道:“萧氏女侯二八之岁,女流之身,却能眼识机关,身藏秘术,更是胸有丘壑,志存天下。这一切,皆令你不敢轻信,对么?” “惭愧。”黄承彦坦然认下,摇头自嘲,“若非鬼神之相,那便真如传言所说,此女乃是天纵奇才?” 孝先道士摇摇头,“鬼神之说,不过是某些道门败类糊弄人心之术罢了。正如承彦兄所言,论道修行,皆因道法自然,不过修心养性罢了。”他稍顿,面有轻嘲之色,嗤然道:“然也有道法不能尽解之事。前后索之,确实令人匪夷所思。” “哦?孝先看来也有话说?”黄承彦听出弦外之音,追问了一句。 “不错。”孝先道士点点头,坦然道:“如同承彦兄一般,对于这位萧氏女侯,某确实也有不少好奇之处。” “怎么,孝先也认得女侯?”黄承彦更是惊奇,急急再问。 孝先道士点点头,“一面之缘吧。” 在黄承彦愈加好奇的目光中,孝先道士缓缓道:“大约三年前,某随师尊游历中原。途径洛阳之时,适逢其会,偶遇酇侯,并与之论道。不想酇侯名传近臣,实则颇有见解。师尊当时受其邀请,往府上为家人讲经。便在那时,某在侯府见过女侯一面。” “哦?还有这等事?”黄承彦忍不住又插了一句,“这可真是机缘巧合。” 孝先道士还是点点头,继续慢慢说道:“那日讲经,师尊同我便都觉得那豆蔻少女颇为不凡。之后不知何故,师尊竟主动要了此女生辰八字,为之批了一卦。”说到这里,他又顿了顿,轻巧问道:“承彦兄可知,师尊虽精于易礼,却极少替人捻卦。” 黄承彦不语,只默然点头,神情却变得凝重起来。 孝先道士又问:“承彦兄可猜猜,当时师尊起卦后,留下的卦辞是什么?” “这我如何得知?”黄承彦追问得急,却也不曾失了思虑,“想来这卦辞大有玄机?孝先你就别卖关子了。” 孝先道士依旧点点头,先是饮下一口茶,终于慢悠悠吐出一句,“当日师尊为女侯起卦,得出卦辞十六字,我至今记忆犹新。”他稍顿,一字一顿念道:“二八纵横,天命之殆;险夷翻掌,九五为贵。” “什么?!”黄承彦下意识一惊。 也不看黄承彦如何表情,孝先道士自顾自淡淡说道:“当日师尊只说可惜,直言女侯命格太大,恐难逃天妒。”稍顿,却是皱了眉头,叹喟道,“事隔三年,某还是记得清楚。当日师尊将卦辞告知酇侯的时候,酇侯那满脸天塌地陷的落寞神情。” 沉默片刻,又笑道:“而后无论酇侯如何恳求化解之道,师尊都只说天命二字。当夜便带我离去,再不理此事。唯有一年之后,某已自立,却听说酇侯一家南迁,离开了洛阳。当时某曾想,若真有天命,无论走到何处,皆不过命运捉弄罢了。” 忽又语调转柔,轻喃了一句,“酇侯萧岱,实乃人间慈父。” 孝先道士说完往昔,又抓起香茶饮了一盏,言语中满是探究之意,悠悠笑道:“然今日再会,某虽在暗处不出,却明明白白听得女侯言辞。再观这扇面之诗,某也不禁心有好奇。是否那卦辞之内的玄机,并非如师尊所言那般:命格犹大,天妒英才。而是……” 孝先道士的话顿在了转折处,而黄承彦也慢慢收敛起脑中的震撼。 他回味着孝先道士的这段过往故事,叨念着十六字的卦辞,又满脑子想着这数月来荆州之地的传言。 蓦然,黄承彦道:“传言四月初刘景升诱杀宗贼首领之时,萧氏女侯曾孤身追寇,遇伏涉险。” 见孝先道士眉眼一挑,黄承彦又道:“传言自那回女侯追寇杀贼之后,性子便有所变了。” “变了?”孝先道士笑意更甚。 “变得好杀人。也变得叫人看不透了。”黄承彦脱口说了两句,又急忙解释道:“不对,不是那种暴戾好杀,就像是……就像是……某一时也说不清楚。然而几番接触下来,却是无论如何都教我不敢相信,如此内藏乾坤、宠辱不惊的女郎仅仅不过二八年华。” 他摇了摇头,却是笑了起来,“或许真是应念了仙翁当初捻的那卦。那一回女侯追寇遇险,不仅性命无忧,反而诛灭贼首,破了天命?从此一生坦荡,贵为九五……九……” 黄承彦的笑容忽然顿住,眼中倒是染了一抹惊恐之色。他直愣愣盯着孝先道士,想知晓对方的心思。 不想孝先道士却是哈哈一笑,毫不忌讳道:“承彦兄猜的不错。女侯破了天命,从此命有九五帝王之贵!” “那、那真如此,我大汉岂不是……岂不是……”黄承彦禁不住心下茫然。 孝先道士却是摇摇头,淡淡道:“承彦兄,你着相了。” 黄承彦一惊,孝先道士已经正色道:“自始皇帝扫平六国一统天下,随即暴秦无道使陈涉吴广揭竿而反。之后高祖皇帝斩白蛇而起,败霸王于乌江,终立大汉四百年之基业。然桓灵离乱,朝纲不振,致使董卓趁虚而入独霸京师。这一切,都不过是天地循环、道法自然罢了。这期间多少匪夷所思之事、多少前所未有之事、多少世人不敢信而又不得不信之事,还少么?” 他淡然望了黄承彦一眼,带些嘲讽口气,不屑道:“世人明明心有所动,却总是不信那一句: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稍顿,却是骇人言语,“天下,本就不是一家一姓之天下。天下,既是万民的天下、百姓的天下,也是有德有能者居之的天下!”蓦然,折扇一展,颇为潇洒的摇了几下,洒然笑道:“若真有天命之说、救世之人,能让万民敬仰、百姓安康,即便是一介女流,又有何妨?” 他哈哈大笑起来,也不管黄承彦心思,起身拜别告辞。临了不还折扇,只笑道:“此物新奇,某便自取了。” “哎,这可是女公子赠予阿硕的。”黄承彦顾不得思索,起身来追。 不想孝先道士当真不还,直说道:“阿硕若想要,又有何难?承彦兄若随女侯南下,别说这小小折扇,便是更多新奇之物也不在话下。” 黄承彦一顿,孝先道士又道:“承彦兄身有大才,自高洁隐于山野,难不成真是心在方外?哈哈,依我看,不过是看不清前路,寻不着名主罢了。” 两人皆是静默了片刻。 蓦然,黄承彦拜谢道:“孝先一言醍醐灌顶,令承彦恍然大悟。”再拜,笑道,“哈哈,着相了,着相了。” 孝先道士再拜而别,远远辞道:“祝承彦兄大才得展,后会有期。” 黄承彦远远拱手相送,心中已然定了去留。 而不知自己已经被黄承彦认定为“天命之女”的萧凌,却带着萧睿和魏延,偷得了半日闲。 三人离了黄承彦庄屋后,并未急着回城。而是就着四下山野,边赏边访。 萧睿也不知阿姐意欲何为。只看到一路赏游,总有田间农夫、溪边洗妇被萧凌搭讪。多是说一些农耕收种,也说一些柴米油盐。有人惊慌失措、不愿相谈,有人受宠若惊、叨叨不绝,亦有人痛心疾首、陈情哭诉。 萧睿静随倾听,虽然不太理解阿姐为何能与这些粗鄙之人相谈甚欢,但多少明白阿姐的用意。用阿姐这些日子常念叨的一句话来说,好似叫什么“了解民间疾苦。”但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太对。稍后萧家南下武陵,要了解此间民情做什么?但又想,会不会是阿姐南迁之时,想召一些百姓同往?可也不对,武陵郡又不是荒芜之地。 萧凌自然不清楚便宜弟弟的自行补脑。她只是询问了一些民生,了解了一些农耕,以印证自己认知中这个时代的生产力水平。 她清楚的知道,乱世之中,粮食是头等的大事。有道是“当兵吃饭”,虽然有些偏颇,但手中有粮就有兵,这是千古不变的道理。要不然,后世那句“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的九字箴言,就不会被朱皇帝采纳了。 荆南之地虽说后世是天下粮仓,但按照目前的开发和耕作技术,恐怕还要落后于中原地区。便连荆北地区的襄阳、宜城等地,经她了解,发现不少地区甚至还处于散耕阶段。 要知道此时天下农地的平均亩产,只不过三石而已。若是折算成后世的标准,则亩产不过281市斤。而荆南之地因为历史原因,地广人稀,产量更是低下,亩产平均徘徊在二石上下。 她要屯兵练士,则必须要有足够的粮食。但在人口不够多的情况下,改进农具则成了重中之重。她不敢说什么后世亩产千斤的大话,但在时代生产力和科技允许的情况下,从物理上改进农具,则荆南之地的粮食产量,必将轻松超越其他各地。提前升至唐代的亩产四百斤左右,还是挺现实的。 她期待着不久后的美好将来,想着自己书房柜子里那些锁起来的图纸时,禁不住心中雀跃,“哈哈,我的龙骨翻车!哈哈,我的曲辕犁!你们终于不用再等待太久了。因为制造你们的人终于出现了。” 她一时忘情,尽不知不觉间轻笑出声。 萧睿有些不可思议的瞧着自己阿姐,揶揄道:“阿姐,你傻乎乎的笑什么呢?” 萧凌一醒,少有的脸上泛起了红晕,岔开话题道:“十一,你说那黄承彦会不会同咱们萧家一并南下?” “我怎么知道。”萧睿好似不满她的回避,嘟囔道:“人家是刘世伯的襟兄,家里又有产田。换成我,才不跟你走呢。” 萧凌摇摇头不说话,似乎并不赞同。只转对魏延问道:“文长,你以为呢?” 魏延正在失神。他适才也被萧凌的轻笑声吸引,又不意中得见少女娇羞之态,一时还在惊愕之中。此时在唤声中惊醒,赶紧收敛心绪,略作思索,断然判道:“以在下之见,承彦先生必定会随女公子南下。” “哦?随我?”萧凌意味深长的问道。 “对,自然是随女公子。”魏延再一次断然说道。 萧凌的眉眼弯了起来,忽然清亮一呼,喜道:“借你吉言!”随后,自是扬鞭打马,“回城!” 飒爽英姿,一骑绝尘。 魏延望着远去的身影,不禁在心中定下了一个念头。而后,亦是扬鞭打马,疾驰赶上。(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