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元三年,五月十三。 长安城内已是春意盎然,曲江池畔的牡丹开得正艳,三三两两的丽人沿着弯弯曲曲的池畔迤逦相偎而行,一路的花团锦簇、千娇百态,醉了美人眼。 千余里外的五台山此时仍在玄冬时节,台顶铺着薄薄的残雪,放眼望去一片莽莽苍苍。无数亭台楼阁、寺宇招提掩映在山川林间,繁华之中透着几分萧索。 中台之南,锦绣峰北,一座大寺横亘其中。七宝楼台、高堂华屋,参差错落、绵延数里,气势磅礴,非寻常庙宇可比。 大寺之内,梵音琅琅,却不见一个人影。 院内有一高台,台上矗立一座楼阁,雕梁画栋,飞阁流丹,极尽严饰。楼阁共分上、中、下三层,高达百尺,直入云端。每一层的檐顶都敷了金粉,在阳光的照耀之下,如同摩尼宝珠般散发出万丈光芒,映得附近的山谷也披上了一层金光。 楼阁西面,有一曼荼罗,一名梵僧面南而坐,身前的地上并排摆着两个长方形的铜匣,一大一小、形制古朴。 梵僧身形削瘦、深目大眼、鼻梁高挺。金阁映射之光与灿烂的阳光同时罩在他的身上,远远望去,梵僧的身影如佛陀般神圣、庄严。 巳时已过,梵僧的睫毛微微一动,缓缓举头,凝视着斜上方的天空。湛蓝的晴空中,几朵五彩祥云似是文殊菩萨座下的狮子。他的目光越过祥云,一颗耀眼的星星在距离太阳的不远处不停闪烁。 已近正午时分,为何空中会有如此明亮之星? 一个黑点不知何时出现在明星旁,不一会儿,黑点由远及近,由小变大,原来是一只苍鹰在空中盘旋、御风而翔。 “时辰已到。”梵僧似乎轻轻叹了口气。 他双手内缚,两手食指竖立,指尖相抵,宛如利剑;两手拇指则分别压住无名指指甲。结好手印后,梵僧开始轻诵真言。 半盏茶的功夫,梵僧将手印打开,右手又结三钴金刚印,左手食指遥指明星所在方向的天空。 随着梵僧喉咙中发出 “ham”的一声,一道虹光自他口中射向虚空。俄顷之间,虹光尽头的虚空中出现了一条缝隙,从中迸射出五色之光。继而这条缝隙不断地向周围扩张,就像是人从睡梦中醒来缓缓睁开眼睛,最终在虚空中形成了一个大如车轮,状似佛眼的光圈。光圈之内流光莹动,绚烂至极。 梵僧口中真言不断,梵音经咒如同天籁响彻大寺所在的山谷。此时,从天空之眼中也射出一道虹光将两个铜匣团团裹住。虹光自铜匣处向四周外展扩散,须臾间即将整个曼荼罗所覆盖,光线也是愈发的耀眼,让人无法看清曼荼罗内部的情景。 又是“吽”的一声梵音响起,漫天的虹光陡然散去,天空之眼也随之隐没不见。曼荼罗内,好似什么也没有发生,梵僧依然盘坐在地。原先身前的那两个铜匣却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小巧的方形玉匣。 梵僧俯身将玉匣轻轻拿起托在手中,举到胸前端详了片刻。玉匣通身洁白如雪,匣体竟无一丝缝隙,正面隐约浮现出一个金色的“卍”字。梵僧微一颔首,将玉匣放入怀中,缓缓站起。他双手合掌,遥对远方,轻声道:“贫僧恭送护法。” 梵僧看着翱翔在明星旁的苍鹰又重归为一个黑点消逝于碧空深处,心中暗道:“我佛慈悲,今日之事已成。师弟那里应该也已经结束了吧?” 长安城延兴门内青龙寺,人流如织。 此处牡丹虽然比不上曲江池畔的品种繁多、姹紫嫣红,但寺内十余株紫藤正值盛花期。随着一朵朵紫白色的蝴蝶在空中翩翩起舞,诱人的香气已弥漫在整个新昌坊。近日来,寺内香客、游客络绎不绝,赏花上香,两厢便宜,煞是热闹。 寺内右首边深处长着一棵硕大的菩提树,枝叶繁茂,遮天蔽日。低垂的枝叶下掩映着一道不起眼的黑漆小门,门从内侧紧锁,将喧嚣与繁华关在了门外。 门后一条曲曲折折的碎石甬道通向后方,甬道在不远处拐了两个弯,尽头所在是一进院落,一座殿堂矗立院中。 殿堂大门紧闭,午时的阳光透过窗棂倾泻在殿内的青砖上,斑驳的光影中呈现出一个伟岸的僧人身影。 面对佛像的僧人四旬有余,方脸大耳,浓眉阔目,目光深邃。 中年僧人的左手赫然也捧着一个小小的方形玉匣。他仰望面前这尊高大的佛像,久久未曾波动的内心深处此时也不禁荡起了阵阵涟漪。 “倘若师父还住世间,不知他老人家如何看待我和师兄今日所做之事?” “一甲子后,大劫将至,当真以后在中土再也无法重振了么?” “时日不多了,你缘何至今还没有到来?” “千年之后,又该当如何呢?” “……” 中年僧人摇摇头,苦笑着将玉匣贴身放好,对面前这尊大佛恭敬施礼,然后起身再次凝视着佛像,他感觉如来正眼带笑意注视着自己,双眸中蕴含着无限的慈悲与智慧。 中年僧人轻呼了一口气,静静地退出殿外。他看了看空中那颗耀眼的明星,缓步走下台阶,朗声叫道:“义智。” “在,师父。”从殿侧游廊里应声跑出来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和尚,“您有何吩咐?” “义智,你看今天的天气多好啊!” “是啊,师父。”义智皱着眉抬头看天,“咦?师父,您快看那边!那颗星星好亮啊!怎么白天也能看到星星呀?真是奇怪!” “唔,义智,除此之外,你今日还发现了什么奇怪之处与往日不同?”中年僧人慈爱地看着义智。 义智想了想,道:“师父,还有一个最大的不同。就是平日里这时您都在室内静修,今日您却独自一人到此大坛来,还把门关的严严实实的。” “哦?”中年僧人笑笑。 “师父,您今日怎么一个人来这里呀?天上的星星又是怎么回事呀?”义智用胖乎乎的小手挠挠后脑勺,仰头看着中年僧人,稚气的小脸上满是疑问。 “问得好,师父以后会告诉你的。此间事情已了,我们走吧。”说着,中年僧人拉着义智的小手转身走向甬道。二人的身形逐渐隐没在高大围墙的阴影中。 天上的那颗明星似乎更加耀眼了。 对于这一日,史书只记载了一句话:太白昼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