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九、烧烤和橘子汽水 秦远第一次见冯澄海是五月的一个周末，他提着一袋子水果敲开了她们家的门。 他穿着格子短袖衬衣，水洗布的裤子，面带微笑，不卑不亢的对开门的秦远说：“你好，请问，这里是秦老师的家吗？我是他的学生，我叫冯澄海。” 这时的冯澄海已经不是初到城市的那个农村学生了，也不是负气离家发誓要混出个人样的打工者了。 五年时间足可以塑造出一个属于城市的冯澄海。他抓住了能让他抓住的一切机会，为此，他学电脑，学开车，学一切对他来说有用的东西。偶然一个机会，他得一个搞建材的老板赏识，有了一份颇为体面的工作，一次，老板忽然说了句：“小冯啊，什么都不错，就是学历有些低。” 冯澄海参加了那年的成人高考，下半年，他成了秦老师所在大学成人教育学院的学生。 冯澄海只想拿文凭，这也是大多数成人学生的想法，第一学期他还能坚持听课，工作一忙，他坚持不住了，成人教育是利用晚上还有周末进行，考试也几乎都是‘开卷’的，所以，冯澄海越来越不把上课当回事，到了最后一个学期，他一节课都没上过，期末考试一完就等着拿文凭了。 他没想到的是，遇到了秦老师。 成人教育学院之所以聘请秦老师来上课，开始也是低看了，因为秦老师职称不高，讲课费也不高，请他来主讲：文化概论。 秦老师课讲得好，态度认真，可就是太认真了，他上课前必先点名，不到三次以上者，这门课直接算不及格，结果到了期末，文化概论这门课挂的人最多。栽在他手里的学生叫苦不迭，其中就有冯澄海。成人教育学院的老师后悔不已，劝秦老师别太认真了，这和普通大学生不一样，要区别对待。秦老师搬出成人教育学院的办学细则问：他有什么地方做得不对？他违反了什么条例？他对得起那些讲课费。 冯澄海这个名字秦老师每节课必点，早已熟悉，从来没见过这个学生，一节课都没上过，倒是期末考试后见到了他的卷子，秦老师眉头一皱，直接画了个大大的0。 补考，冯澄海还是没过。 转眼到了毕业前夕，冯澄海还挂着一门课没过，班主任提醒冯澄海过两天还有一次补考机会，如果这次再不过，毕业证……冯澄海给班主任塞了一条烟，请求指点迷津，班主任把烟放进抽屉，让冯澄海抽空一定去拜访一下秦老师。 冯澄海给秦远的第一印象是个阳光的大男生，有点像本部的研究生。秦老师的学生们常会找到家里来请教问题探讨学问，秦老师也喜欢与学生之间的互动，如果相谈甚欢，还会留他们吃饭，家里颇有谈笑有鸿儒的感觉，秦远没多想，让冯澄海进了门。然而，秦老师问清来人，对冯澄海的待遇就是往来无白丁了，没留余地的直接请出了门。 秦远吃惊的看着冯澄海被她爸请出去，还对她说：“以后不要给这个人开门。” “爸爸，他说是你的学生啊。” “不是，我怎么会有这样的学生。” 秦远想这个人干嘛要冒充她爸的学生？ 冯澄海没有气馁，第二次找上门，他还穿着那身衣服，赶上一场阵雨，他狼狈的敲开了她们家的门，开门的是秦远她妈，秦老师恰好不在家，放学回家的秦远看见冯澄海局促的站在客厅里。 “你为什么要冒充我爸的学生？” 冯澄海一愣，低声说：“我没有冒充”，从裤子兜里掏出了自己的学生证递给秦远。 那天在秦老师回家之前，冯澄海把自己的情况言简意赅的说了一遍，其中的要领是：一、他是秦老师的学生，虽然没有上过课也是他的学生。二、他来自农村，家庭困难，边打工边上学，自己供自己读书，工作时间让他没办法来听秦老师的课，所以没考及格。三、他来是想让秦老师给他补课的，他想通过补考。 他语气真诚，态度认真，歉意满满，没有遮掩自己的家庭出身，没有回避自己的实际困难，他看出这母女俩对他的求学经历都蛮同情。 话语间，冯澄海不时地把目光投向秦远。秦远不是没见过父亲的学生，在家里有时候和他们也说话开玩笑，却生平第一次被异性的目光看的脸红了。 秦老师回家，还是没给冯澄海任何机会，直接请他离开。 冯澄海走了，他那副垂头丧气落败的样子让秦远很是同情，对不近人情的秦老师颇有微词。 “爸，他是你的学生，干嘛这么对他？” “就是啊，老秦，你这样也太让人下不来台了，” “不要说了。”背对着她们的秦老师一摆手，要进书房，想起什么又转过身来，说：“我再说一次，不要再给这个人开门。我没有这样的学生。” 冯澄海没有再出现，一直到了要参加补考的前一天，他从下午开始在秦远家楼下站着，一直站到傍晚，五点，秦远放学回来看见他，他冲她笑了笑。秦远不由自主的走近他。 “你……” “我没什么事，等等秦老师，你快上去吧。”冯澄海微笑着，温和的说。 他的样子让她怜悯，可也不知道该怎么帮他。秦老师回来了，根本没理会站在那里的冯澄海，径直上楼。 一直到吃过晚饭，秦远她妈洗锅，看了一眼外面，天色渐暗，那个学生还站在那里。 “老秦！你快去看看，那个学生还在楼下，都站了一下午了，这进进出出的都是老师，你不嫌难看吗？” 正在看新闻的秦老师闻言，眉头皱起。 “老秦，你可真是！人家不容易，家在农村自己供自己上学，找份工作不容易，你……” “好了！”秦老师不想再听老伴的唠叨。 “你……咱们也有孩子，你想想人家父母，要是知道自己的孩子在你门前遭这份罪，该多心疼？” 终于秦老师被这句话说出了恻隐之心，他沉默一下。 “好了，好了，别说了，芽芽，去把他叫上来。” 秦远和她妈同时松了口气。她跑下楼把冯澄海叫到家里，秦老师又把冯澄海叫进书房，本来秦老师还准备听听他旷课的理由，没想到，书房门一关，冯澄海扑通一下直挺挺的跪在了他面前。 秦远和她妈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冯澄海进去不到五分钟就出来了，低着头离开了她们家。 冯澄海补考通过，一个月后顺利毕业，拿到了文凭。 大学的附近都有条热闹的小吃街，混乱，嘈杂，秦远没事也会在小吃街上溜达，买一些花花绿绿的小玩意儿，吃麻辣烫、酸辣粉、凉皮、冰淇淋什么的。 这一天下午，她和两个外地同学在小吃街边的烧烤摊要了十几串烧烤，一个劲儿的让老板多放辣子和孜然，一盘红彤彤的烧烤端过来，三个姑娘坐在小凳子上，烟熏火燎的边吃边抽气，手还在一旁扇风，辣的眼泪直流还舍不得放下手里的烧烤。 秦远正吃的热闹，蓦地,面前多了一瓶插了吸管的橘子汽水。 居然是冯澄海。 秦远的心忽然砰砰乱跳，冯澄海穿着件黑色T恤，微笑的看着她。 “怎么是你？” “嗯” 冯澄海把汽水递给她并没有离开的意思，明显的再等着秦远。 对面的姑娘们‘哦呦，哦呦’的起哄。她们都把冯澄海当成了在校学生。 “师兄，怎么就一瓶哈？我也要。” “前辈，你哪个系的？要不要一起吃？” …… 秦远从没碰到过这种情况，她脸红心跳地吸汽水，同时又觉得很尴尬，她怕她的同学再问下去会让他不好意思，干脆站了起来。冯澄海一直看着秦远，理都没理那两个姑娘，好像她们并没有跟自己说话。 看着好像冯澄海酷酷的，实际上，他根本不知道该说什么，索性，什么也不说，只盯着秦远。 然后，秦远提前和冯澄海离开了，走之前，冯澄海很绅士的付了钱，一共十来块，那两姑娘还冲秦远挤眉弄眼。走的远些了，秦远想他也不容易，要把钱给他。冯澄海一脸受到轻视的表情。 “这点钱，我还是有的。” 秦远赶紧解释：“你别误会，我没有看不起你的意思。” “我知道。” “那你，你今天，怎么会在这里？你的问题解决了吗？毕业证拿到了吗？” 一抹灿烂的笑容挂在了冯澄海的脸上，他呲着一口白牙，冲秦远点头。 “太好了！恭喜你！” “嗯，谢谢。” 他们边走边说，眼看着这条街要走完了，往前走旁边是学校的侧门，再径直往前过十字路口那边便是家属南区，那是秦远回家的路。走到学校侧门，秦远略带羞涩的瞥了他一眼。 “我，我要从那边上天桥回家了，那个，再次恭喜你，再见！” 一直低头走路思考着什么的冯澄海抬起头。 “你，能不能等一下？” “怎么了？” 秦远回头看他，没注意后面来了一辆电动车，冯澄海抓住她的胳膊往自己身边一带，两个人站在了路边，电动车左右摇摆的开了过去。秦远感受到了抓着她胳膊的手心湿漉漉的。 “你怎么也不看路？”他边说边放开秦远。 “我没注意。”秦远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你，还饿不饿？我，我想请你吃个饭……” 秦远感觉到冯澄海很紧张，和自己的紧张不相上下。这是她长这么大第一次有男生要请她吃饭，被人追求的感觉挺好，女孩子的虚荣心理得到了满足，她都控制不住的想要笑出来，为了掩饰自己的情绪，她低下头，兴奋的感觉让她的脸、脖子甚至裸露在短袖衫之外的胳膊都红了起来。 “我，我，我没别的意思，我就是不知道该怎么感谢秦老师对我的帮助，想请教你一下的，你，你，你不同意就算了。” “哦，原来是这样啊？”听他说的秦远心里有些失落，“没关系的，我爸爸不怎么喜欢这些的。” 秦远说的是实话，秦老师不喜人阿谀奉承，再说，冯澄海为了毕业跑到她家三次，还站了一下午才见到她爸，见面还不到五分钟就走了，她和她妈猜测一定是她爸又给人赶出去的。人家自己拿到了毕业证已经付出了还感谢什么？想着秦老师那副不近人情的样子，秦远都觉得不好意思面对这个人。 冯澄海面带一抹难以描述晦暗，垂下头，轻轻地说了句：“哦，这样啊……” 秦远当然不知道他为什么忽然地失望低落，难道他还真想去感谢她爸？不怕被她爸再轰出去？ “你怎么了？真的不用了，哎，我还想问你，你那天跟着我爸进书房说了些什么？他是怎么肯帮你的？” 他猛然抬头，睁大眼睛看着秦远，原来书房里发生的事这个姑娘不知道，秦老师没有说出去！他心中的石头落下。 瞬间，阴霾从他的脸上迅速褪去，灿烂的笑容又重新挂上了嘴角，秦远看着他，他的眼睛里都是满满的笑意。 他说：“你答应跟我去吃饭，我就告诉你。” 秦远笑了，点点头，她没有理由拒绝了，是不是？ 这算是他们的第一次约会，冯澄海请秦远吃了锅仔，他很高兴，一直再笑，周围的嘈杂都不重要了，秦远一直记得冯澄海当时的笑容，即便一切都变的面目全非之后。 至于冯澄海的那一跪，知道的也就秦老师和冯澄海自己，秦老师从未提起，好像没有发生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