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从明月庄一路摇摇晃晃,到了城西的张记绸缎总部。春环先是将明月衣袖理了理,恰好将捧了手炉的一双细瘦的手掩住,又将她镶了狐毛的衣领整了一番,这才撩开布帘。
今日雪停,可寒凉的空气仍是扑面而来。春环先下了车,又伸手进来扶她,一踏出马车,明月就看到绸缎庄的大门前,王掌柜穿一身黄橡色绸缎衣衫,打扮得十分光鲜,此时正垂着头,拖着略显臃肿的身躯,焦虑地来回踱步。
见了明月从马车上下来,那王掌柜仿佛见到了救星,满面的愁云一下子散开了,脸上堆褶起的皱纹也舒展开来。
他身躯虽臃肿但步子却轻快,三两步走上前来,向明月匆忙行了礼,语气不乏焦急地说:
“奶奶,您可算来了。”
明月刚站定,深吸了满口的寒气,平静问他:
“平王府定的那批锦缎出了什么问题?”
昨夜刚用过晚膳,送走谢家二公子,就见顺来一惊一乍奔进门来传信,说绸缎庄遇到了大麻烦,平王府定的料子出了纰漏,只怕赶不上工期交货了。
那王掌柜张了张嘴,这这那那了一阵,似是脑中事态复杂,难以组织,最后便放弃了,只抬手给明月指路:
“奶奶,您随我来吧,看了就知道了。”
明月被春环扶着,顺来伴着,跟在王掌柜身后,迈进绸缎庄大门,穿过陈列了上百种布料的前厅,又走过嘈嘈之声不断的织锦院,再行至齐整堆码了数以千计各色布料的仓库末端,迈出门,到了最深处的染布坊大院里。
院里积雪清扫得十分干净,为免冬日晾布结冰,晾布之事都移到了有炭火保暖的室内,于是晾杆上都空荡荡的,只有院子正中堆放着一批布料,垒起的高度约到人胸口,看去至少百匹。想来这便是出了问题的那批布料。
明月走近了,看到那整齐码放的布料堆上盖的防尘油布被掀开了一角,露出一匹扯开的深色布料。
王掌柜走上前去,伸手将露在外面的那匹布扯出来,呈到明月面前,面上神色十分紧张,额角甚至渗出一层薄汗。
“奶奶您看,这布的颜色……”
明月从袖中抽出一只手接过王掌柜手里的布料,细细看起来。
这布料手感柔滑,丝缎的流光温润,在今日还算晴朗的天光下看,深褐近黑的料子隐隐泛着华贵的红光。
可是明月记得,平王府的订单上,要求的颜色是深青蓝。
“这,怎么差距这样大?”
明月皱了眉,将那堆布料上的盖油布用力掀开,才看到这齐齐整整码放得高高的百余匹布料,全染成了这清一色的深红褐。
百余匹布料,几乎是平王府此次订单的全数货物了。竟一次性全染成这样,明月绕着那布堆走了一圈,抬眸冷冷地看向淌了满额冷汗,正用一方丝绢帕子擦面的王掌柜。
“怎么染成这样?”
“都,都怪那调配染料的小子!”王掌柜听了这一声质问,吓得瞪大了眼,哆嗦着辩白,“不知是醉了酒还是发着梦,竟混把那方子里蓼蓝和苏芳的配比颠倒了!”
“蓼蓝与苏芳差距这样大,怎么这也能用错?”
明月扔下手里染错了色的布料,长叹一气,嘴里低声说着,那双平日里总淡然的凤眼此时凝了些焦躁,盯着那堆布料,眸光渐沉,似乎沉入了思索。
张家奶奶李明月向来行事温柔妥帖,自她掌了家印以来,王掌柜在她手下做事已六年,从未出过大的纰漏,也就从未见过明月露出如此表情。看她脸色阴沉下去,王掌柜脸上结的汗珠更大颗了,忙回头朝围观的工人们喊道:“把那小子给我押上来,让奶奶发落!”
话音一落,人群里两个汉子押着一名十三四的少年走上前来。
“跪下!”
王掌柜话音里夹杂着怒意和紧张,几乎有些颤抖。那少年身板瘦弱,被身后壮汉轻轻一推便扑倒在地上,战战兢兢地爬起来,乖乖跪在冰凉的地面上,细瘦脖颈上的脑袋显得有些大,低低垂着,眼都不敢抬一下。
“奶奶,就是这小子……”王掌柜转过头来向明月回话,语气立即又软化了下去,“我已将他关在柴房一夜反省,如今由奶奶发落吧。”
明月闻言,扫一眼地上瑟瑟发抖的少年,疑惑道:
“怎么竟雇了这么小的孩子做工?”
“奶奶有所不知,这孩子身世可怜,父亲早亡,母亲抱病,常年卧床,庄里染布的老孙见他实在可怜便收他为徒,带在身边学了两年,庄里好多布料都是他染的,从未出过纰漏,可这一错,就栽在了平王府的料子上,这,这可如何是好啊!”
明月听完,叹了口气,目光又顺着王掌柜脚下绣工精细的鞋和身上流光溢彩的袍子攀上他的脸,定定看着他那紧张得几乎有些苍白的脸上那双急躁不安的眼,停了一会,竟轻笑出声,轻轻摇了摇头。
“这么小的孩子,你将他押来作甚。我是能把他变作布料送去王府,还是能绑了他向平王交差?”
王掌柜一愣,那张表情紧绷的脸上又赶紧挤出一个讨好的笑,说道:“我,我这不是将这罪魁祸首交由奶奶发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