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过处,桃花映红。 在辅国公老夫人的院中,从二门至堂屋前栽有两道长长的桃花树,年年春时桃花竞放,千朵万朵压枝低,如朝霞灿然,引彩蝶徘徊,蜜蜂群飞。 对于婆母,聿顺长公主秉持的原则向来是能不见就不见。可关于宁家这事太过诡异,从皇宫出来,她只得去辅国公府请教请教已经六十六岁的婆母,她想必会有些耳闻的。 恰巧魏二老爷魏延尚也在,刚问个话头,长嫂便到了。 魏太夫人大半的头发已经花白,面容和身段却保养的很好,未见得多老态,浓妆淡抹,不细看还以为是个五十刚出头的老夫人。 她抬抬眼皮看长媳一眼,优雅的端起茶盏慢慢啜饮,这幅慢条斯理的样子,任魏二老爷和聿顺长公主怎么都想不到,老夫人那早已枯寂的心田再次被掀了波澜。 只因为被埋在心底最深处的那个人,她竟然又听到了他。 魏太夫人放下茶杯,褪下手腕上的佛珠手串,捏在手中,轻轻拨动过去,淡淡道:“有,宁家确实有那么一位出众的人物。 或许如成国公所言,他真有宝藏留下,不过不需费心思,找不到的。 二十多年前,秦家不曾找到;如今,宁王也找不到的,这世上没人能找到。你们就当听到一段往事,过耳就忘了吧。” 聿顺长公主皱眉,斟酌道:“娘,你是不是过于武断了?” 魏太夫人轻睨着长媳,似笑非笑的说:“长公主难道还缺金少银了吗?即便是,你想去找他的宝藏,得要能耐。 你今日若已是太子的丈母娘,或许有万分之一的可能;可你连扶持上一位太子都没做到,你凭什么去找?” 聿顺长公主捏着拳头忍下来,皮笑肉不笑的说:“长公主府还有事,儿媳就不叨扰娘歇息,下次再过来给你请安。” 没等回应,转身就走,公主的架子摆的十足。 魏二老爷叹了一声,劝道:“娘,您这是何必?大嫂平日或许过于要强些,可她对您一向敬重,今日更是没说错什么。” 魏太夫人没接话,指尖微颤,面色淡然,垂眸道:“你见过的宁王妃……改明儿,让你媳妇给宁王妃下张帖子,请她来做做客。” “娘,您是想?”魏二老爷实在不懂母亲的心思,忍不住站起来走到母亲身侧,弯腰,无奈的劝道:“娘,咱们家有靖王,您何苦为怀王费心?靖王才是名正言顺,您若是肯为靖王操心,这储君之位说不定已经到手了。” “储君又如何,当年恭明太子做了十六年的太子,不还是没了。”魏太夫人语气平淡,又似有讽意,缓缓阖上眼帘,不停的拨动佛珠,轻喃道:“娘没想法,就是见见故人的后人,见见那双琉璃眸。” 魏二老爷不信:“娘,怀王都要五十岁了,要争也该是在先帝时期争,忍了三十年到现在还要……这,这真的没意思。” 魏太夫人挥挥手,让次子下去,她要念佛了。魏二老爷只能压着不虞给老母作揖后离去。 意思吗? 老夫人重新睁开眼,望着这空荡的堂屋,这座牢笼,嘴角的弧度越来越大,她活着,活这大半辈子又还有什么意思呢? 她的心,早就随着那个人走向地狱了。 她五岁能作诗,七岁能写文,聪慧异常,十岁时她就知道,她要嫁,就嫁那个最智慧最风华绝代的男子。 那个人,年长她十三岁,一直未曾娶妻。她想,可以的。十三岁时,她鼓起勇气去找他,跟他说,等我及笄后,你来我家提亲可否? 那人笑得温和,她永远都忘不了那双琉璃眸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的光彩,是那般好看。他说:“我应该很快就会有儿子,我儿子可只比你小两岁,做母子不合适呀。” 多么稚嫩鲜活的她呀,姑娘家的脸皮都不要了,竟然脱口说:“那我给你生儿子,你不要去要那个只比我小两岁的儿子了。” 她说完,他笑得眉眼弯弯,她顿时羞得满脸通红,低着头转身跑掉了。 跑回到家中的闺房,她年轻的脸庞还是热热的,心头不可遏止的涌起阵阵甜蜜。她的针线不好,却突然想亲手做个荷包给他。 荷包做了一个又一个,还没做出让她满意的荷包,东宫大火,恭明太子葬身火海。 她心头一沉,想去找他,可他忙,忙的她都找不到他。她就接着做荷包,把绣活练好,将来,她不仅要给他做荷包,还要做衣裳,做鞋袜。 终于做出了一个满意的荷包,她却找不到他了。他过继了兄长的嫡次子,带着嗣子回江宁府休养,而她还在闺中,出不得盛京。 她不怕,她等。宁家还有豫王在,他定然会再回盛京的。 等了三年,她没等到他回来,却等到了他的死讯。魏太夫人缓缓抬手,往脸颊上一摸,指腹沾满了水渍,原来是她哭了呀。 五十年了,五十年前的她已十六岁,亲事没定下,她硬抗着家里的压力再给他守一年,十七岁定亲,半年后嫁人,嫁给她从未看上过眼的男子。 人活着,心已死,她就那般行尸走肉的又过了二十年,魏皇后临终托孤,交代他们一定要为怀王把皇位夺回来。 她听着觉得真好笑,这大姑子死到临头还在做白日梦,成祖皇帝要是想传位,立怀王做太子不就成了。整个魏家都在做白日梦,只是她连嘲讽的意思都没有,与她有何关系? 又过了十来年,老辅国公也没了,临终前跟她说:“我知道你看不上我,我是平庸,可我的心亮。三十载夫妻,我对你呵护体贴,终究没能让你多看我一眼,但我无怨无悔。 魏皇后的临终遗言,哪怕没有实现的可能,但是怀王心中有这颗种子,好歹是一个梦。当我求你,你曾经也有过梦的,就当是同病相怜,就当是可怜可怜有梦想的人;你帮帮他吧,哪怕让他做一辈子的梦。” 迎上老辅国公殷切的目光,她应下了。反正她活着早就没意思了,就当找些事情做。 抱着这念头,她又过了二十来年。长子无用,有些事她就吩咐次子去做,次子时常与她说,靖王名正言顺,应当助靖王,可与她有何干系? 没想到今日,她听到了一件事,宁王妃也生而带有琉璃眸,他有后人了。 魏太夫人眨了眨眼,泪流满面。 屋外桃花翻飞,春风把无数片桃花瓣吹满庭院,粉里透红的桃花瓣不似从树梢吹落而从天空飘洒,在这最明媚的时光里下一场桃花雨,不负这场韶华的盛开。 只可惜桃花依旧在,人面已不知何处去。 容涵送王妃回府之后就去外祖家,他坐下许久,外祖父都是眉头紧锁,心绪不宁。 “外祖父,往昔俱已成过往。假使真被成国公言中,王妃的闺名是由宁宴清所取,他生前就知道他会有这么一个嫡传后人;可他能知晓的前因是慧摩大师有那般的通天的能耐,更重要的是王妃有这个命。” 说到此,容涵心头微颤,暂且不做多想,劝道:“宁宴清是信慧摩大师才做出的安排,他在五十年前就看到了六十年后的事。 换言之,他当时得到的是果,而我们现在才是因,两者并不相悖。但没人知道成国公这个论断是真是假,若是有,那就只有慧摩大师一人了。 可是外祖父,皇子争储难道能是坐享其成的吗?难道说我知道了王妃有凤凰之命,我将来能做皇帝,我现在就什么都不做,干等着这好运降临,这可能吗?” 容涵摇摇头,嗤笑道:“若真是如此,我懈怠下来,整日吃喝享乐,我等到的恐怕是灭顶之灾吧。” 信义侯醍醐灌顶,惭愧道:“王爷远见卓识,是老臣糊涂了。” 他想,是那位宁公给外祖父的印象太深刻卓然高远,一下子没走出来。可成国公的说法,他是真有点不敢深究了。 毕竟宁宴清生前的安排在成祖时期不曾面世啊!若是他生前留下的这份宝藏不为豫王,不为临江王,而是为五十年后的曾孙女准备的,那么‘所谓的隐情’是能解释的通的。 容涵回到宁王府,在书房前的庭院中瞭望广袤的天际,眼底思绪翻涌,他不懂,相隔五十年,这不是太冒险了吗?若算错,只为保个后命,这孤注一掷的代价是否大了点? 若真是给阿宁准备的,给女子留这么多人手,这没准能让阿宁垂帘听政……容涵猛地眉心一跳,宁家对阿宁的教导不正常,谁家教姑娘读史的? 难道那位想让他的曾孙女做下一个武则天? 容涵被自己的想法给吓到了,转念一想还是不对,阿宁嫁过人了,她自己就没那想法的! 被自己搞得一团乱麻,理不清头绪,容涵终于还是决定放下,不想了。可回到后院,看到她时,眼底还是有几丝晦涩。 “什么,什么长寿面?” “就是你这个月的生辰,吃碗长寿面,长寿面挺好的。”宁长安笑呵呵的说:“或者,你若是不想吃长寿面,可以约几个你平日里交好的好友出去玩乐。”就是别在府里了。 她午后回宁王府,刚歇两刻钟,慈妈妈就找她,请示宁王生辰的寿宴,让她拿个大体的章程? 她的章程,就是能不能别办了。 看福全大长公主的寿辰,还有今日的午宴,就知道操办宴会可不是什么轻便的活计,当然是能不办就不办的好。何况这京中大部分的贵妇,她都是不认识,她也不怎么会招待人,更没那个心思。 容涵好整以暇地问:“理由呢?” 宁长安想了想,换一种口吻说道:“将军,生辰是每个人一年最重要的日子,那一日,应该是随心所欲或是和自己亲近喜欢的人亦或是至交好友一起,当然一个人也可以。可你要大肆操办为的又是什么呢? 其实我觉得没大意义,你要去结交朝堂大臣,有的是时候,何必要在你生辰这一日,对你最为特殊的日子?若是你非要办,能不能缓一年,我现在还不怎么认识那些人,等明年的时候可以吗?” 意义吗?容涵微微沉吟几许,吃喝一通,确实没什么意义,点头道:“那今年就算了,明年再说吧,对了,你是什么时候生辰?” “二月十六,怎么了吗?” 容涵失笑:“不管怎么说,你的生辰即便不办,我都该给你备上一份贺礼的。结果你就让它这么悄无声息地溜过去了,这是跟你师父学的吧?”她家里总不至于这么简陋对待的。 “是呀,师父时常说,人活着,就是生、死、吃、睡还有酒,不用把世事弄得那么复杂。生辰吃一碗长寿面足以。我拜师之后,每年生辰都是吃一碗长寿面就好。” 那位可真是豁达,连带着把这小徒弟教的一点世家小姐的样子都没有了,容涵有些好奇地问:“那你做饭的手艺,不会也是你师父教你的?” “师父不会做饭,只会熬白粥。我跟着师父出门后,停留在一处时刚开始雇了帮佣,帮佣的大娘教我的。” 正事说完,容涵就准备要歇了。 宁长安默默咬嘴角,跟着躺入床榻,毫无例外的又要行房,只希望这一夜能立时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