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五县君俯首因新政,二厅堂训导解草章 谢瑍回到衙廨,还未喘口气,刘穆之便带着几个人进来了。 谢瑍接过谢祯递上的水杯,一边示意刘穆之他们坐下,一边把水喝完。然后才换了官服坐定。 谢瑍坐定,刘穆之起身禀道:“大人,高大人、陈大人以及王大人、田大人特来向郡守汇报近几日之进展。” “哦?那就说说吧。”谢瑍拿起笔道。 “启禀明公,自那日明公下令,属下便安排人至各县排查,今日已经上报完毕,只是还没有实地详察。”高立看看谢瑍并没有说话的意思,接着说道:“每县俱有县学一处,共计有县学六处,稍有规制,从学者皆权贵富豪之人,贫贱寒门则无缘入学;乡野之间,私学颇有,约数十,多为乃宗族所致,启蒙幼稚。稍长,家足者即入县学。从学者千有余。” 谢瑍心里暗暗合计道,十数万人之郡,按照七千户计算,从七八岁至十五六岁,八年的间隔,每户有三个适龄的孩子不算多,这样算起来,也有至少两万人,而从小学到中学,可入学者不过千余,十不达一;还不如后世几个村的学生多,可见学之艰难也。而且现在的学堂内教的都是诗书之类,巫医乐师百工都是口传身教,根本进不了学堂,更不用说自然科学了。两万个学生,就算只供应饭食,一天最少也需要三万斤粮食,还有菜呢。真是任重而道远啊,免费入学之事,一时怕是很难实行了。不过,新建学堂取品学兼优者,三百人差不多了,算上各类教师和杂工,也要将近四百人。这个花费倒是可以承担,而且勤工俭学之法可以实施,各县亦可效仿,只好如此了。至于学堂修缮,按照要求由各郡县自己办理即可。乡下的私学,可以改为公办学堂,寒门可以义务工之法以抵,俟新政实施以后,再考虑免费教育之法。 谢瑍考虑已毕,乃道,“列位,本官之意如此这般。你们下去召集学官、祭酒等共同商量一下,拿出一个可行方案。学堂之事,教书育人,关乎百年大计,切要稳妥。本官审阅之后,可行公文之各县,照此办理。如何?” “诺!” 接下来法曹掾史陈伯伦,以及贼曹、贼捕掾等,也将上次谢瑍所派之邮驿、案狱等事一一上报,谢瑍仔细听罢,做了部署不提。重点强调邮驿之讯函快速安全传递和地方靖安之事。四人施礼退下,刘穆之方道,“明公,各县县令已到了府衙,要拜见明公。” “终于来了?三日之期,可早就过去了。”谢瑍道。 “明公,现下正是用人之际。我意还是以劝勉为主。”刘穆之谏道。 “他们的述职你可看了?”谢瑍问道。 “已看。”刘穆之道:“虽无绝顶之才,倒还勤勉。不然也不会准备了这许久才来见明公。” “我看未必。”谢瑍道:“如果真是勤政之人,何须要准备如此之久?一县之地,大不过百里,少不过数十里,需要这许久吗?” “明公的意思是?” “见是一定要见的。”谢瑍道,“但如此蹉跎国事,枉顾上命,此风不可长。” “明公所言极是。”刘穆之秉首道,“海阳平安二县令乃是明公赴京之时到的。因为不知明公何时返回,故属下让其返回留下一门吏,明公回转后方回去通知,今日又来。” “嗯,如此就先见见他们二位。”谢瑍突然想起了什么道,“不,一起见吧。让海阳平安二人在前,其余三人在后。你随后边三人一起进来听听。” “诺,属下这就去传。”刘穆之施礼退出。 不一会儿,就见两个中年人一起进了二堂。谢瑍看着两人,一高一矮,都在四十多岁,高的短须精悍,矮的长髯从容。 进了门,二人躬身施礼,“平安县令萧敬,海阳县令张符见过大人。” 谢瑍站起身还礼道:“二位大人,远道而来,辛苦啦。” “不敢劳顿大人。”二人再次施礼道。 “二位大人请坐稍待。”谢瑍指了指对面的两个座位道。 “谢大人!”两个人依言而坐,见谢瑍态度和蔼,提着的心放了几分。 这时,后边刘穆之领着另外三个县令进来拜见谢瑍,谢瑍摆摆手,示 意他们免礼,把刘穆之叫到跟前,记录今日所谈。却没叫后进之三令坐下。 谢瑍微笑着对先来的两位县令开口了。“二位大人再次赶来,可见心存政事,忠贞可嘉。”谢瑍道,“哪位大人先说说?”谢瑍故意让他们自荐,也是想看看他们的态度。 只见长髯的县令拱手道:“萧大人先请。”,短须的萧敬拱手道,“张大人先一步抵达,还是张大人先请。” “那我就不客气了。”张符见萧敬礼让,也不客气,“启禀大人,下官已将本县事务作了详细汇总,请郡守大人斧正。”说着从袖中拿出一份早就写好的本章,双手呈上。 “这个不急看,请张县令将贵县民情稍作介绍吧”谢瑍接过本章,放在一边,反而看着张符道。 “诺!”张符拱手施礼道:“禀大人,海阳地处东隅,东临大海,南俯大江。民风尚属朴实,但近年来,局势动荡,不少居户南渡,特别是大户已近乎绝迹,虽也有少数流民涌进,但仍呈凋敝之势。……” 谢瑍听着并不插言,有些事情本来就是意料中事,但大户俱迁却是有些意思。大户南迁之越多,对新政施行就越有利,阻力小啊。这倒是一件好事。听张符说完,谢瑍觉得张县令倒是个可用之人。谢瑍点点头,示意张符坐下,看向萧敬,这算是前世的本家啊。 “启禀大人,平安之事俱在此。”说着也呈上一份报告,知道谢瑍的想法后。呈上报告后接着说道:“平安在本郡最北面,情势尚不如海阳。不但大户南迁,连商户也走了不少,只有一些小本买卖还在维持。下官虽然降低了商户课税,仍然难以为继。流民南下在平安驻足者甚少,目下户数已不足七百户,下官实在是惭愧。” 谢瑍听到此,心里有了大概的想法。原来一万多户的广陵,现在只有不到七千户,那就是近半的居户都走了。那土地呢?田园荒芜的该数量不少。看来五县之中至少可以率先在两县展开新政的基础工作:普查人口,丈量土地。想到此,谢瑍微微颔首道,“两位大人所说,本官略有耳闻。朝廷擢本官在本郡首试新政,两位有何高见?” “下官已经看过郡守的明令,知郡守大人心忧国事,锐意兴邦。但请恕下官直言,施行起来恐怕多有关碍。”张符拱手道。 “请张县令详言之。”谢瑍微笑道。 “启禀大人,别的不说,就说丈量土地吧。”张符道,“虽然大户南迁甚多,但地契房契俱在原主手中,如此一来,即使丈量了又有何用?” “还有呢?”谢瑍问。 “大人,这些人都有财势,恐怕会激起反弹,对大人不利。”张符接着道。 “张大人说的有道理。”谢瑍点头道,“萧大人以为如何?” “启禀大人,下官完全同意张大人所言。”萧敬答道,“而且豪门鲸吞,已非一日,门下奴仆极多,百姓实名登记也有困难。” “二位大人看得明白,本官甚慰。”谢瑍道,“如果有朝廷诏令,两位以为如何?” “本朝素称士族与共治,纵有诏令,恐亦难施行。若大人强行为之,下官以为大人有众叛亲离之难。”萧敬倒是敢说。 “萧大人高见。”谢瑍笑道,“本官虽出身名门,但对如此之势,却实深恶痛绝。我朝自永嘉以来,民生凋敝,国势日下,如此长往,殆矣。此所以本官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而向陛下进言以新政也。” “谢祯,请陛下诏书!”说着谢瑍对外喊道。谢祯忙将诏书捧出来,谢瑍跪拜施礼,其他人哪敢多言,跟着跪下施礼。 “二位大人请看。”谢瑍打开诏书于案上,萧张二人注目观看。这时两人才知道,他们眼中的这位大人已经不是什么郡守大人,而是名副其实的徐州刺史,使持节都督青徐兖三州军事,军权在握,有先斩后奏之权。这是什么节奏?这是要大用啊。二人都是聪明人,看罢诏书,已经明白谢瑍的意思,急忙跪倒,“下官愿为明公驱使!” “起来吧。”谢瑍道,“你二县大户俱南迁,正是新政实施之机。你二人回本治以后,即刻着手丈量土地,登记百姓。我将以郡守之令,下公文限十日为期,所有地主持其地契房契,至各自治下登记,如规定期限内未能前来登记者,即视为自动放弃,均收归朝廷公有。这些田产以后可以分给流民和没有土地的黎民百姓,按律课税即可。注意的是,所有地契房契全部送至郡衙,核实以后,重新发放契约。你们明白吗?” “下官明白。”两人相视,眼中都露出精光,看来大人要动真格的。 “另外,复国北伐在即,尔等回治下以后,按照征兵令招募青壮,十日后不管多少,俱送往广陵军营。并向百姓宣讲北伐复国,早归故土,号召黎民百姓各尽所能,为北伐出力。有功者,本官从重奖赏。最后一事就是县学及治下私学的整顿。”说着谢瑍将欲安排之事详细讲述,一一道明,两个人连声领命。 谢瑍就当另外三个县令不在一样。这几个县令见谢瑍完全无视了他们,只和二人相谈,毫无世家子弟之纨绔之举,开始还有些不忿,渐渐地就变了脸,再以后竟然吓得冷汗直流。他们虽然都看了衙前的告示,可哪里知道新政是什么,如何实施?听谢瑍和萧张二人的交代,已然明白。可正是因为明白,才更加惧怕。就东晋此时而言,在江北为官的,都是没什么大靠山的,为什么呢?因为江北有兵患,江南有长江天险,那多安稳啊。虽然兵患可怕,但他们更怕和世家名门对垒。但现在没办法了,除非你辞官不做了,可谁有舍得呢? 谢瑍趁着各令都在,将新政之初的工作,一点一点地详细解说一遍。花了一个多小时的时间,才堪堪将完。谢瑍停下来,抬起头。 “两位可还有疑问?”谢瑍问道。 “下官俱已明白,请使君放心。归治后即刻展开。”二人拱手施礼道。 “本官也相信二位一定能做好。”谢瑍也拱手施礼道,“本官替黎民百姓谢过二位大人。” “大人之礼,下官等受不起。谢使君栽培信任。”二人拜倒。 “二位大人请坐。”谢瑍以手示意。 “三位大人,看了半日,可有什么话要说吗?”谢瑍终于将目光转移到三个人身上。这三个人中一个三十多岁,另外两个年龄都已不小了,一个已经鬓发斑白。 “下官愿附明公骥尾,以效犬马。”年轻的汉子到底反应快,急忙躬身施礼道。 “本官问你们。”谢瑍目光平静而缓慢,“自令下之日至今,已有几日?已经八日了。各位大人在任俱已非一日,想一想你们平素都做了什么?自己治下之事难道不是如数家珍一般么?还需要几日才能弄清楚?你们对得起自己的衣食父母吗?对得起朝廷的重托吗?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吗?不知众位看到衙门旁的楹联了没有,如有有注意到,你们还会如此毫无惭怍地站在本官面前默不作声吗?扪心自问,你们的心跳不跳,你们的脸不烧吗?还有脸面做在这个位子上吗?” 谢瑍声音不高,语速也不快,可是每句话每个字都像箭一样射在他们心上。毕竟都是读过圣贤书的,虽然圣贤书里空讲的道理多,实际的事情少,可谢瑍就是再跟他们讲道理。这就是因人而异了,所以谢瑍在军营就先示之以武力,后讲道理。 “属下知罪,请大人惩处。”那年轻汉子拜倒在地。另外两个人见状,也赶紧跪倒,口称有罪。 “本官问你们,你们不说,这会儿倒要本官惩处?”谢瑍道,“本官作为长官,要做的事很多,但从来没想过每次都要惩处自己的下属。本官只想知道,你们想如何做事!” “不想做事,就不要尸位素餐了。想做事,就打起精神来,按照本官刚才所说的回归治下即刻安排。” “下官江邮县令李恒再拜大人,这就回治下安排。”那个三十多岁的汉子起身道,“这是下官的述职报告,请大人收下。” “下官真州县令魏宪再拜大人,这是下官之述职,请大人明察。”另一位也赶紧起身道,“大人安排之事,下官即刻回治下安排”。 “启禀大人,下官吴质年老愚钝,请大人允我致仕。”那个鬓发斑白的老者躬身施礼道。 “吴大人,你的致仕要有朝廷批复,你还是尽快上奏疏吧。”谢瑍道,“此前,我会派人辅助你展开新政。” “大人一州之刺史,使持节都督青徐兖三州军事,有擅断之权。何欺我也。”吴质道。 “吴大人,此非战时,须按朝廷律令而行。”谢瑍道,“吴大人尽可放心,本官一贯主张有法必依,必会尽快将吴大人的致仕所请上报陛下。但朝廷诏书未到之前,还请吴大人临时屈身主政。不过几天而已,想来吴大人不至遽离也。” “大人既有此言,老朽就暂代几日。”吴质起身相谢道。 “吴大人请将奏疏交于刘主簿,明日即刻送达京师。贵县之事,还请交代清楚。”谢瑍正色道,“有始有终,晚节犹荣。本官谢过了。”说完抱拳一礼。 “使君言重了。”吴质赶紧还礼道。这个时候,吴质有些怀疑自己的决定了,跟着一个如此的上司,或许不是个坏选择。多年之后,吴质在去北都观看大将军阅兵之时,对他身旁的孙辈们说,曾经有一个一飞冲天的机会,他自己没有把握。他指着台上玉树临风的那个身影道,“那个人就是我曾经的上司,可惜我只做了几天他的下属,就离开了。”他的孙子看着鬓发皆白的爷爷,再看看那个年轻挺拔的身影,充满了疑惑。这时候就听他的爷爷自言自语道,“多少年了,他还是那么年轻。……” 这正是:欲做事切莫畏艰,既成功自非偶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