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刹那有多长? 其实很短,短到张啸眼睁睁地看着鹰钩鼻开枪,却完全来不及惊呼提醒。 但又很长,长到张啸能看清鹰钩鼻从摸出枪到扣动扳机的每一个动作,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扑腾着往外蹦。 然后,他就看到那道致命的射线在即将洞穿闻愔胸口的瞬间,突然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发生了偏折,就像急速奔行的水流撞上了礁石,被迫改了流向,与男人擦肩而过。 一墙之隔的张啸和云七都看清了这一幕,一时间,两人谁也没说话,不约而同地沉默了。 随从反应很快,趁着鹰钩鼻一愣神,他一脚踹飞这恐怖分子手里的枪,紧跟着一记手刀斩落,干脆地把这搅屎棍子似的恐怖分子头目打昏了。 人工智能随即走上前来,业务熟练地搜遍鹰钩鼻全身,把所有发出金属反应的物件全扔掉,确认这人身上干净的和洗剥待宰的猪一样,才把他双手反扭,扣上了电磁铐。 随从余悸未消,狠狠地踹了鹰钩鼻两下,问道:“大人,为什么不直接杀了他?” 闻愔低低咳嗽了两下,没有答话。他不再看地上的鹰钩鼻,径直走到感应门前,把手按了上去。 感应器先是红灯连闪,然而男人手上的麒麟扳指就在这时亮了一下,随后,感应器像是受到了莫大的压迫,沉寂了下来,两秒后,委委屈屈地亮起了绿灯。 很轻的“叮”一下,电子闸门向两边滑开,内室的景象一览无余。 方才只能隔墙相望的张啸和云梦阁主没了阻碍,终于能无遮无拦地与彼此对视。 闻愔往前走了两步,张啸想起他刚才对阵恐怖分子的凶残,一时忘了这男人是个病秧子,下意识地往后一缩。他身旁的云七顺势迎上前,两手交错,只听“喀拉”一下响,也不知道他使了什么手段,一直严丝合缝扣着的电磁铐居然自己松了开,锵啷掉在了地上。 那一步正好把张啸严严实实地挡在身后,从闻愔的角度看过去,连一根头发丝都摸不着。云七却像是无意为之,很爽朗地笑道:“闻阁主,有劳您亲自出手,真是荣幸。” 闻愔似乎压根没察觉他们的提防,离着还有五六步时站定了,微微一颔首:“中途耽搁了一会儿,两位没受惊吧?” 云七大概不是头一回和这不知来路的云梦阁主打交道,很不见外地耸了耸肩:“我还好,这小子就不一定了,他刚醒来时还吐了个稀里哗啦。” 张啸不动声色地呼出口气,直到现在,他才发现从鹰钩鼻掏枪开始,自己就不知不觉地屏住了呼吸,憋得肺叶隐隐作痛。他怒道:“谁怕了?我那是晕、晕……” 靠嘴皮子吃饭的新闻官,从来只有他舌战媒体、力压群雄的份,这回却少见地卡壳了——晕什么?晕机,晕船,晕车?好像都不太沾边。 他想不出合适的词,只能和闻愔尴尬地大眼瞪小眼。好在闻阁主对恐怖分子不留情面,对他还是挺客气的,见他一句话说一半卡带了,于是递上了梯子:“第一次经历空间场跃迁确实很难适应,特别是未经训练的非战斗人员,很容易出现晕吐症状。” 张啸得了他搭的台阶,正好就坡下驴。 不过这么一打岔,原本若有若无的紧绷气氛缓和了不少。云七问道:“您来得这么快,是受女皇陛下所托吗?” 闻愔转身向甬道深处走去,一边示意他们跟上,一边说:“云梦阁在两天前得到消息,自由同盟会利用那两名帝国人质做饵,引你们自投罗网。时间仓促,我们只来得及给凡尔赛发去一条简讯,就赶来了这边,还没来得及和凯瑟琳女皇搭上话。” 张啸一直安静地听着,这时忍不住插了句嘴:“那两名人质吗?你们有没有救出来?” 闻愔脚步微顿,回头看了他一眼。 这人的目光深不见底,看不出一丝一毫的情绪起伏,新闻官却毫无来由地从他眼中捕捉到一丝悲悯。 张啸打了个寒噤,某种不详的预感油然而生。 果然,下一秒,他就听到那随从说:“十六个小时前,也就是两位完成空间跃迁的两个小时后,自由同盟在网路上上传了一段视频……是那两名帝国人质被火刑处死的录像。” 张啸仿佛被一盆冰水当头泼下,就算有了心理准备,还是从里到外冻了个透心凉。 他一声不吭,机械地迈动步子,一不留神绊了一跤,险些撞上前头的云七后背。 随从离得近,忙扶了他一把:“你还好吧?” 张啸情知现在不是悲天悯人的时候,狠狠抹了把脸,像是要把心头那点儿见不得人的软弱和怯懦都一并抹去:“没事……我们现在要去哪儿?” 这时,他们正走在狭长的甬道中,人造光线冰冷而机械,给人一种这条路漫无尽头的错觉。两个人工智能分工明确,一个拖着鹰钩鼻在前头开路,一个末尾压阵,四下无人,只有急促的脚步声敲打着地板。 闻愔刚想说什么,脸色忽然微变,与此同时,从方才起就帮了张啸好几次的神秘外挂如天外流星般再次插播,植入式通讯器里传来急促的声音:“两百公里外检测到高能波动,怀疑是大批战甲部队,建议立刻撤离。” 张啸倏尔抬头,就听云梦阁主仿佛和那外挂心有灵犀,开口就说:“这附近有强能量波动,怀疑是中东武装靠近,必须马上离开。” 没人提出异议,只有云七忍不住说了一句:“我们当时就是从这条路押过来的,那边尽头是一个藏复制体的仓库,没别的路了。” 闻愔脚步不停,这人似乎不怎么爱说话,除了下达指令与必须的场面话,大部分时候他都保持沉默,什么问题都由随从替他回答。 随从说:“我们和中东的几派势力都打过交道,这些人谨慎的很,狡兔三窟,凡事都得给自己留条后路——我刚才屏蔽他们通讯和预警系统时,顺便对整片基地进行了扫描,这条路的尽头,也就是你们说的复制体仓库里,应该有一条隐秘的通道可以离开这儿。” 张啸是文员,不懂这些技术层面的东西,倒是云七眼睛一亮:“这片基地规模可不小,就算是帝国配备的野战用个人终端,要全部扫描完少说也得花三个小时。你们这才多大一会儿功夫?半个小时,二十分钟?” 随从笑了笑,避重就轻地答道:“其实也没什么……云梦阁身无长物,只能在这种偏门小道上下功夫了。” 云七听出他的保留,识趣地没再追问。 两百公里的距离,以重装战甲的时速只需要不到十分钟。一行人片刻不敢耽搁,没多会儿就到了甬道尽头,开路的人工智能一枪打爆了电子门,装满人体标本的仓库像是座地下坟墓,再一次重见天日。 两旁装满□□人体的玻璃笼子对云梦阁主产生不了任何触动,他几乎是目不斜视地从中穿过,那些苍白麻木的面孔就像风中的一把微尘,拂面而过后,被他轻而易举地甩在了身后。 张啸却没法这么干脆,走了两步,忍不住扯了扯云七的衣袖:“这些……复制体,我们就这么丢下他们吗?” 云七古怪地看了他一眼:“不然呢?复制体连起码的思维能力也没有,和个会动的充气娃娃没什么区别,这里少说有上百个,先不提弄回去怎么安置,就算都带走,你是扛,还是背?” 张啸抿住嘴,不吭声了。 这时,闻愔突然打了个手势,一行人紧跟着停下脚步——这是仓库另一端的角落,同样摆了个玻璃笼子,笼子里有一个女孩,红长发水藻一样飘落,眼睛是剔透的深蓝色,每一次眨动睫毛,眼珠里都有一片小小的海水在微微摇动。 她美得就像古代传说中的人鱼公主。 可惜人工智能不会怜香惜玉。这一回,“他”连激光枪都不用,直接上了肉搏,斗大的拳头出膛炮弹一样砸在玻璃板上,能扛住□□的防弹玻璃在人工智能的怪力面前折戟摧锋,裂缝蛛网似的四下窜开。 人工智能紧跟着第二拳挥出,毫不意外地把玻璃门砸穿个窟窿,“他”索性整条手臂探进去,里外一夹击,门板只发出一声微弱的悲鸣,就被这凶残的人工智能整个儿拆了下来。 张啸:“……” 他瞧了瞧眼前拆门板如拆纸箱的人工智能,再回忆一下和安娜初次见面的那晚,凡尔赛首席秘书官小姐用一只纤纤玉手把一台人工智能的手臂卸了下来,登时觉得不是这世界玄幻了,就是他脑震荡太严重,以至记忆出现偏差。 闻愔当先走了进去,在笼子正中央站住了。这一回,神秘外挂给新闻官加载了透视眼功能,空间被解构成三维点线图,精准无误地呈现在他的视网膜中。 张啸倒吸了一口凉气,透过那特殊的“镜片”,他分明看见居中的一块地板下运转着严丝合缝的齿轮,再往下是一条黑黢黢的通道,深不见底,不知通向何处。 所有人走进笼子,原本宽敞的空间登时变得局促。人工智能毫不怜惜地拖起红发女孩,像拎一只猫仔那样把她扔出笼子。 张啸忍不住叫道:“等等,她……” 他这句话没来得及说完,就淹没在震耳欲聋的轰鸣声中。 随从脸色倏变,与此同时,云七低声道:“不好,是先头轰炸部队到了。” 闻愔果断地按住最中央的地板,用力往下一压,那只手腕看起来瘦骨伶仃,却把地砖压得陷进去一片。下一秒,地面发出一声轻叹,整个向下沉去,玻璃笼子成了逃生的自动升降梯。 几乎就在他们下降的一瞬间,建筑物剧烈地震颤起来,不知多少高能□□泼洒而下,地表被狠狠地削去一层。 天花板开始崩塌,碎石和混凝土冰雹似的砸下。“升降器”顶部自动弹开电磁防护罩,撑起一片小小的安全地带,保护他们毫发无伤地沉入地底。 在陷入黑暗前的一瞬间,张啸看见一块巨大的水泥板落下,正好把红发女孩砸在底下。 尘灰四起,映在新闻官视网膜上的最后一幅画面,是废墟中一截苍白瘦弱的手腕。 张啸闭上眼,微微颤抖的手盖住了脸。 升降梯下落速度很快,不一会儿,崩塌和爆炸的轰鸣声就听不到了。不知不觉中,他们已经下到最底。领头的人工智能抬起手,手腕处打出一道探光,照亮了四周五米内的景象。 这是条藏在地底的密道,不知修成了多久,两边墙壁上都生出了斑驳的青苔,湿冷的风里掺杂了霉味,穿过黑黢黢的甬道,扑了他们一脸。 这是个好兆头,证明甬道尽头确实有出路。然而在接下来的行程中,一行人明显情绪不高,谁也没再开口说话。 黑暗和沉寂很容易让人觉得精神压抑,几十个小时的应激状态下,就算训练有素的特战军人也会觉得疲惫,何况他们中还有一个非战斗人员。 张啸轻轻一扯云七袖口,云七会意,两人不约而同地慢了几步,和云梦阁主一行稍稍拉开了距离。 张啸压低声音问:“知道空袭的是什么人吗?” 云七说:“大概是另一股武装吧,事先知道自由同盟在这儿集会,过来捡个便宜。这在中东也是常有的事,今天还笑脸相对、称兄道弟,明天就背后捅你一刀,说到底还是为了那点儿地盘。” 张啸点点头,算是接受了这个说法,又问道:“那这个云梦阁又是哪一派?和帝国有联系吗?还有这位闻阁主,你之前认识他吗?” 这个问题在他心头盘绕许久,一直想问,只是没机会。云七早料到他会有此一问,只是沉思了片刻,便随口道来:“云梦阁和帝国、联邦、中东都不沾边,独立于三方博弈之外。这帮人来头不小,据说能追溯到几千年前的古华夏,也不知真的假的,不过他们确实网罗了不少能人,上至高官权贵,下至贩夫走卒,这些人势力交错、彼此勾连,成了一张无所不包的大网,不管帝国、联邦还是中东,什么动静也逃不过他们的眼睛。” 他说得轻巧,张啸却冒出一脑门冷汗:“那不和军情司差不多?一个无政府组织,居然有那么大的势力,偏偏谁的账也不买……女皇陛下还能容得他们在眼皮底下蹦跶?” “那倒不至于,”云七哑然失笑,“这些人没什么政治诉求,盛世沉潜,乱世才露出形踪,唯一的宗旨就是扶危解难……这么说起来,和远古时那些行侠仗义的江湖帮派挺像的。” 张啸松了半口气,想了想,还是不能完全放心:“说是这么说,你怎么知道他们不会对帝国不利?陛下也由得他们这么来去自如?” “他们不会的。”云七淡淡地说,“我和云梦阁也打过一些交道,他们……尤其是这个闻愔,虽然不清楚来历,可从他这些年的行事来看,还是有章法可循的——这人非战时不动刀兵,威胁不到帝国。” 这两人说的是悄悄话,语速又轻又快,一阵风过就能轻而易举地淹没了。然而走在最前头的闻愔回头迅速瞥了一眼,目光一触即分,随即若无其事地转开了脸。 “这样最好,”张啸嘀咕道,“不过话说回来,这帮人既然有这么大的本事,怎么不干脆自立门户?我看他们这次巴巴赶过来,还真是为了给咱们解围,既然不买帝国的账,又何必兴师动众费这个麻烦?” “不买帝国的账,女皇陛下的账总得买啊,”云七懒洋洋地说,“刚才没介绍吗?这个云梦阁是陛下的师门啊。” 张啸:“……” 天地良心,这个真没说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