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特琳娜话音落下,不大的房间登时陷入死寂。这一回,不仅前海盗女王,连张啸和云七的目光都转了过去。 张啸活像遭雷劈了一样,瞅了瞅泰渊,又瞧向云七:他……联邦元帅的护卫长? 他心里憋了一肚子的疑问:既然泰渊是前任联邦三军统帅的护卫长,那他为什么会离开联邦,投入云梦阁麾下? 这个云梦阁又是什么来头?云七说是女皇的师门,可女皇自己又说已经叛出师门,那云梦阁到底是敌是友? 这些疑问憋在他胸腔里,挣扎着要往外蹦,可惜现在时机不对,他只能把它们一个个摁回去,好生体会了一番百爪挠心的滋味。 云七比他强不了多少,他手头虽然有不少情报,可联邦元帅的护卫长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官职,自然不会特别记录在案,他也是直到现在才知道,这位云梦阁主的贴身随从竟是昔年联邦统帅的亲信侍卫。 紧接着,几乎是下意识的,他把目光转向了女皇,帝国至尊脸上贴了层硅胶的皮,七情上不了脸,可云七就是无端觉得,这女人早就知道了,眼神才会沉静如斯,一点儿波折都掀不起来。 这个问题比方才还难接话,泰渊竟被问得哑口无言,不知该怎么答才好。这时,一直保持沉默、十分没存在感的闻愔走上一步,不着痕迹地挡开了众人如芒在背的窥视:“泰渊现在是我的人,自然唯我的话是从。” 他出头的时机恰到好处,泰渊小心把自己挪到他背后的暗影里,用衣袖擦了擦额上的冷汗。 卡特琳娜的视线自然而然地转到他身上:“……你是谁?” 闻愔淡淡地说:“在下姓闻,单名一个愔字,暂居云梦阁。” 云梦阁是近年来崛起的,甫一露面就横扫一片,把中东这滩浑水搅得越发泥沙俱下,前海盗女王应该也听说过,登时眯紧了眼:“云梦阁?你是云梦阁主?我听说云梦阁自行其是,谁的账也不买,怎么会和帝国搅和在一起?” 闻愔语调低沉,像一块平直的木板,没有情绪起伏:“受人之托,解人忧难罢了。” 他先是避重就轻,继而话锋一转,直截了当地问:“我听泰渊提起过,六十七年前,卡特琳娜小姐曾和联邦统帅立下君子协议,有生之年会替联邦守住西南国门,不容外敌进犯——不知过了这么多年,卡特琳娜小姐可还把当年的约定放在心上?” 卡特琳娜脸色骤变,她几乎冷笑了起来:“联邦自己都不把这块鸟不拉屎的地方放在心上,你替他们着什么急?再有,多少年前的旧账,别在我跟前提!殷帅人都没了,还扯什么约定!我就是把联邦那群没骨头的东西揍得满地找牙,他还能从黄土里爬出来找我索命不成?” 闻愔撩起眼皮,这云梦阁主就像一把藏在刀鞘里的匕首,看着锈迹斑斑,随便一敲就往下掉渣,然而不必刀锋拔出,只是露个刃尖,扑面而来的寒气已然吹毛断发。 此时此刻,那刀锋缓缓抽出鞘来,寒意悄无声息地弥漫开……弥漫到一半,忽然凝固住了。 ——不知是角度的问题还是背光造成了错觉,云梦阁主竟觉得,那女人眼里藏着隐隐的泪光。 他微微一皱眉,到了嘴边的话便没有马上说出来。 这么一拖延,卡特琳娜已经发觉自己情绪正在濒临失控,她迅速扭过身,背对着几个人,仿佛只是远眺海景:“我说了,几位是我的客人,既然是客人,我们自然会好好招待……只不过,有句俗话叫‘客随主便’,各位既然到了我的地盘,就请遵照我的规矩,别闹出什么岔子,到时就不好看了。” 闻愔下意识地看向女皇,恰好女皇的目光也正转过来,两边的视线短暂交汇了片刻,不着痕迹地达成默契。 仿佛片刻前的质问从没发生过,云梦阁主很自然地点了下头,淡淡地说:“那就叨扰了。” 这是一个“谈话结束”的信号,卡特琳娜头也不回地挥了挥手,一直杵在门口装雕塑的黑脸男人走过来,为他们打开办公室的门。 几个人都会看人眼色,以云七为首,鱼贯着走了出去。闻愔落在最后一个,他一条腿已经迈出门槛,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转过身。 这人说话声音一直压得很低,语气也是平平的一条线,听不出任何起伏。而此刻,他的音调同样不高,却多出了某种深长的意味,像是“怒其不争”,可仔细品味,又仿佛 “怜其不幸”。 “六十七年前,你与联邦统帅定下协议,在此驻守联邦国门,不是因为被联邦军的炮口指着迫于无奈,而是你自己发自心底不想当一个吃人肉、喝人血的怪物。”他低声说,“因为联邦统帅不在了,昔日的约定就不作数……从什么时候开始,海盗女王是为别人活着了?” 卡特琳娜背对他的身影狠狠一震,片刻后,她霍地扭过头,然而云梦阁主已经走出门外,只有一片衣角滑过,无声无息消失在视线中。 黑脸男人把他们引到了住处,那是一栋独立的小楼,位于基地一角,附近环境很是清幽,不仅有绿化带围绕,还有个小花园,乍一看和普通的住宅小区没什么两样。 然而女皇只扫过一眼,就发觉至少二十处微型监控镜头,分别布置在树梢、灌木,还有树杈间的鸟窝里,全方位无死角地将小楼以及周遭三十米内的范围覆盖进去,就算一只麻雀飞过,也躲不开监视者的目光。 更别提小楼内部会隐藏着多少摄像头和窃听器了。 虽说时刻被人监视着,基地主人倒也没亏待他们,硬件设施相当不错,房间宽敞又舒适,一水的落地玻璃窗,采光效果极好。小楼里配备了家用机器人,不仅能清洁打扫,还可以点菜,和海上漂流时比起来,简直是VIP待遇了。 别人还好说,唯独云七,一看到淋浴房眼睛都绿了,要不是当着自家老大的面,恨不能就地脱光一个猛子扎进去。 他眼巴巴地瞧着女皇,身后但凡有条尾巴,简直能摇成逗猫棒。女皇拿这滚刀肉的部下没辙,无奈地一摆手:“去吧,别站在这儿碍眼。” 云七等不及她第二句话,随手扯过一件干净衣服,钻进浴房带上门,下一刻,哗哗的水声隔着门板传了出来。 女皇绕着屋子溜达了一圈,把所有房间格局都记在心里,这才回了自己地盘。客房的布置和三星级酒店如出一辙,单人床上铺着雪白的床单,平整的能滑倒苍蝇,除了桌椅衣柜,墙壁上甚至挂着液晶电视,只不过能看的频道不多,全是索马里当地电视台,几个武装组织撸袖子上阵,轮番上演火拼大戏。 女皇斜靠着床头,百无聊赖地把全部频道换了三遍,屈指轻敲了敲床沿。透过落地窗,阳光毫不吝啬地泼洒进来,她指根处的招风指环折射出一道极微弱的光。 这时,有人敲了敲门,女皇没起身,懒洋洋地说了声“请进”,就见那虚掩的房门被人推开,云梦阁主走了进来。 女皇有些诧异:“闻阁主,你身体不好,怎么不早点儿歇着?” 闻愔带上门,把一个玻璃杯放在女皇面前,里面是热腾腾的牛奶。女皇皱了皱眉,显然不大感冒,然而考虑到这鬼地方的物资不算丰富,这一杯牛奶不知是多少人家可望而不可即的珍馐,她还是捏着鼻子一口喝干净了。 闻愔拉过椅子,在她对面坐下,开门见山地问:“少主下一步打算怎么办?” 女皇微微眯起眼,正想暗示他屋里可能安装了监控镜头和窃听设备,目光一转,瞥到这人拇指上的麒麟扳指,登时恍然。 她稍稍坐直了身,也不兜圈子,直截了当地说:“还有四天,招风就能自主开机,到时我就可以联络帝国让人前来接应。” 闻愔一眨不眨地平视她双眼,似乎要透过她的瞳孔看穿内心:“少主打算这么简单就离开吗?” 女皇往后一靠,一只手垫着后脑,不动声色地与他保持对视。 “中东一役,帝国损失惨重,自由同盟背后之人到最后也没揪出,”闻愔低声说,“此地和中东只隔了一片诺丁湾,争端一向不断,我斗胆猜测,少主是不是打算拿自己和这片基地当诱饵,吊一吊中东背后的主使之人?” 女皇还是没说话,轻轻挑起了一侧眉梢。 ——如果有国会议员看到这一幕,大概又得成把吞速效救心丸了。 “少主师承雪涯先生,从不打无把握的仗,这背后之人藏头藏尾,几番算计,少主若不摸清他的底细,不报了这一箭之仇,又怎么能甘心离开?”闻愔叹了口气,“您打算怎么做?像当初中东武装用假电文误导帝国一样,也用一段通讯电波将他们引来?” 女皇偏头看向窗外,这一天天气不太好,阴云密布,怕是要下雨。厚厚的云层遮蔽了阳光,倒映在她眼睛里,也是灰蒙蒙的。 “这两年,中东武装屡屡在帝国家门口挑起事端,虽说都是小打小闹,可谁也不知道这是不是大举进犯前的先遣队。”她淡淡地说,“触手是斩不断的,要想根除后患,只有把背后的主力引出来,一击毙命。” 女皇行事算不上坦荡,却敢做敢认,既然云梦阁主挑破了她的心思,她也不至于小家子气到矢口否认,继续藏着掖着。 闻愔深不见底的眼睛里像是被投进了一粒小石子,涟漪层层荡开,虽然细微到难以察觉,却是风雨欲来的先兆:“此处基地虽然坐标隐秘,戒备森严,但还不足以和招风的反屏蔽脉冲波相抗衡。一旦暴露,在你手里吃过亏的中东武装必定如临大敌,到时生物战甲大军压境,这里……” “这里上下几万号人,就会首当其冲地成为重装粒子炮口下的炮灰——闻阁主,你是想说这个吗?”女皇扬起下巴看着他,“那又如何?阁主别忘了,朕是帝国女皇,有义务保护本国子民不受外敌侵犯,至于其他人的死活……关我什么事?” 闻愔搁在膝头的双手缓缓捏成了拳头,拇指上的麒麟扳指闪过一道冷如剑锋的光。有那么一瞬间,女皇觉得这人要站起来,拔出那把藏在鞘中的绝世利器,横刀架在她颈间。 可他到底没有,这人只是稳如磐石地坐在那儿,低低地问:“在您眼里,只要没盖上帝国的印戳,哪怕人命也像蝼蚁一样,轻如草芥,随手可以碾死,是吗?” “不是吗?”女皇冷笑着反问,“阁主是想和朕谈天赋人权,人人生而自由平等,没人能决定他人的生死吗?那您可找错人了,这是联邦的立国宗旨,和朕这个封建暴君八竿子打不着。” 闻愔眉头紧锁,这男人自打在中东基地现身开始,就像笼着一层严丝合缝的面具,谁也没法从他脸上窥出情绪的变化,仿佛他心里藏着一座结了冰的深渊,而深渊是映不出任何影子的。 可女皇轻飘飘的一句话,却让这人天衣无缝的面具露出了破绽。 “自由平等不是挂在嘴上的空谈,复辟帝制也未必不能殊途同归,”他抬起头,眼睛里的亮光让人心惊胆战,几乎要化出实体,穿透骨子,“可你自己都把自己钉在耻辱柱上,谁能把你放下来?你非要把暴君的污水顶在头上,是觉得这些年的骂名还没挨够,非要……” 他的话音突然毫无预兆地消失,因为女皇脸上又露出那种像是经过计算的微笑,精准而悦目。 云梦阁主说了一半的话便难以为继。 女皇偏头看着他,嘴角微微勾起,眼睛里却没有丝毫笑意:“闻阁主,你是在对朕说教吗?” 从座椅到床头不过区区三两步,却隔出一道难以跨越的鸿沟,权倾天下的帝国至尊与枯槁病弱的云梦阁主彼此对峙,谁也不肯后退一步。 斗室蓦地静了下来,空气重逾千钧。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天色越发阴沉,来自诺丁湾上空的水汽如脱了缰的野马飞奔而至。倏忽一道闪电撕开云层,炸雷不期而至,震得窗玻璃微微颤抖。 也把沉默对视的两人惊回了神。 闻愔如梦方醒,敛下那亮到吓人的目光,眼皮低垂:“少主息怒,我不是有意冒犯。” 既便低着头,他依然能感觉到女皇冷如剑锋的目光逡巡头顶不去,像是要把他的头盖骨撬开,看看里面藏了多少秘密。 “此地看似固若金汤,实则只是海滩上的沙堡,这里的人也只求在乱世中安稳度日,他们不是你的敌人……”闻愔攥紧了手指,指甲盖把掌心戳出了深深的印痕,他弱下声气,好像这番谈话透支了他的心力,已经身心俱疲,“我……也一样。” 这其实不像云梦阁主会说的话,这人虽然病骨支离,却生了一根通天彻地的脊梁,无论何时都直挺挺地绷住了,像是要撑起坍陷的半边天。 他的眼睛映不出穷凶极恶的中东武装,连毁天灭地的生物战甲都没能掀起一丝波澜,现在却低头服软,咬着牙扮柔弱、扮无害……就为了从她这儿挣一丝余地,给这个偏安一隅的小破基地、这群见面还不到一天的人,从即将灭顶的炮火里扒出一条生路? 女皇沉默地看着他,眼睛里带着钩子,要把云梦阁主藏在心底的盘算拖出来,摊在光天化日之下。 然后,她垂下一点视线,注意到闻愔苍白枯瘦的手背,由于攥得太紧,薄薄的皮肤包不住骨头,已经撑起了青筋。 女皇不期然地冒出一个这辈子都没有过的念头,她想:我是不是把他逼太紧了? 沉默在屋子里蔓延,令人窒息。女皇看着闻愔,目光却又像穿透了这男人,停留在他身后虚空里的某一点上。 良久,只听她淡淡地说:“闻阁主多虑了,朕也只是这么一说,毕竟没联系上帝国接应人员,谁也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朕就是想引蛇出洞,也不会以身犯险到拿自己当诱饵的。” 云梦阁主绷紧到轻轻一片羽毛飘上去就能绞断的心弦骤然一松,张弛之间毫无过度,他枯槁的身体禁不住这么激烈的情绪变化,张口想说什么,却被一连串撕心裂肺的咳嗽堵住了话。 窗外又是一道闪电打过,沉闷的雷鸣划过天际,女皇半边脸孔被映得雪亮,眉目间像覆了一层浅薄的霜。 天空撕裂了一道口子,大雨滂沱而下。 诺丁湾沿岸暴雨肆虐,千里之外的帝都虽然没下雨,却也有了风雨欲来的征兆。 首相办公厅是由原先的阿波罗厅改建的,除了中央纯银铸造的御座被移走,其余装潢纹丝没动,奢华绮丽可想而知。然而伦勃朗色彩鲜明的穹顶油画并不能让首相的脸色变得明快,因为到此刻为止,女皇失联已经超过七十二小时。 他站在办公桌后,唾沫横飞地咆哮道:“你们到底长没长脑子?女皇陛下身份何等贵重,为了一个文员,居然要她以身犯险,真出了事怎么办?谁能承担这个责任!” 在女皇缺席的情况下,某种意义上来说,首相就是凡尔赛食物链的顶端。围成一圈的幕僚团噤若寒蝉,谁也不敢接这个茬。 不过,也不是没有例外。准确说来,这帮幕僚团纯属被殃及的池鱼,而惹得首相勃然大怒的正主,此刻却站没站样地半靠在墙上,用一根手指掏着耳朵:“我有什么办法?阿夜自己非去不可,劝也劝不听,拦又拦不住,我还能怎么找?换了是你,你能当面抗旨不成?” 虽说帝国首相和首席上将是帝国一文一武两根栋梁,可这两根柱子互相不对付,在凡尔赛已经不是什么新闻了。甚至于,在首相青羽暗搓搓的内心里,他想搞死荆玥已经很久了。 平时有女皇坐镇,这一个熊孩子和一个中二青年还能勉强维系住表面的和睦,可如今镇场子的大神不在了,只要递给首相一根炮捻子,他憋闷了半个多世纪的怒火就能把整座凡尔赛主宫炸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