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人凑在一起,总有那么几个炮仗似的人物一点就着,也总有几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起哄架秧子,这时候,如果还要维系表面的亲切友好,就必须有人客观冷静,以便随时随地和稀泥。 女皇在的时候,一向由她负责这项工作,可现在她不在,军部中话语权仅次于他的统帅长青洛就必须接过这个接力棒。 “首相说的没错,荆上将你这次确实太离谱了,就算劝不住陛下,至少也得事先知会一声凡尔赛,怎么能让她由着性子来?”按住了某上将,统帅长又转向青羽,“不过现在事情已经发生了,再追究责任也没用,还是得先瞒住这个消息——国会那边有什么动静吗?” 在帝都凡尔赛,统帅长青洛是个很特别的存在。他名义上是帝国三军最高统帅,可头上压着一位总揽军政大权的女皇陛下,非但不能自说自话,还得时刻留心,唯恐哪句话说错了,“功高震主”四个字就拍在脑门上。 统帅长的心路历程其实不难理解:放眼历朝历代,无论文臣武将,但凡权势过盛,下场都不会太妙,要是碰上一位顶头上司恰好也是走雷厉风行杀伐决断路线的,那简直是针尖对麦芒火星撞地球,妥妥的诛九族节奏。 比较悲催的是,以上两条放诸帝国军部都适用。 也就难怪这位军部大佬事无巨细都要先问过女皇的意思,虽说万无一失,可在底下人看来就是谨小慎微的过了头,不像军部一把手,倒像是受尽欺凌,只能唯唯诺诺的小媳妇。 也只有心腹幕僚才能隐约瞧出些端倪,女皇虽然面上不显,可论起信任倚重,统帅长的分量未必比首相青羽或是首席上将荆玥轻。 举个简单的例子,帝国历十三年,原博斯普鲁斯要塞司令卫朔中将因里通外国的罪名下狱军情司,险些性命不保。当时荆玥远在距帝都万里之遥的巴西行省,隔着全息通讯屏不知和女皇吵了多少回,都没能让她改变主意,还是在达达尼尔要塞巡察的统帅长连夜赶回帝都,二话不说跪地求情,才算保住卫朔一条命。 正因如此,别看统帅长平时不大开口,但凡他说出一句话来,却比谁都有分量,连首相青羽都不能不给这个面子。 元帅一开口,乌眼鸡似的两人总算消停了。荆玥哼了一声,抱胸看着窗外,好歹没继续挑事。青羽脸色阴沉,却顺着统帅长的话说下去:“军情司一直盯着,刚出了哈布斯堡的事,这帮议员战战兢兢得很,生怕陛下下一个拿自己开刀,暂时整不出幺蛾子。” 统帅长微微呼出口气,正想说“那就好”,可惜一口气还没松到底,就听首相话锋一转:“不过……” 不止统帅长,整个幕僚团的心都被首相这两个字提到嗓子眼了。 首相瞥了一眼同样看过来的荆玥,嘴角隐秘地勾了起来:“国会不敢兴风作浪,其他人就不一定了……雷霆军团长俾斯麦上将二十分钟前递交报告,将于两日后返回帝都述职。” 荆玥和青洛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深重的防备。 且不论这位即将出场的俾斯麦上将会在帝都这池水中搅出多少风云,此时的诺丁湾西岸受到季节性暖流影响,风从海上而来,将水汽卷向四面八方,云层越积越厚,真真切切地下起了暴雨。 在咆哮的风雨声中,不知是不是下午一番争执耗损了心力,当晚,闻愔发起烧来。 云梦阁主没有生物战甲那身铜筋铁骨,却着实生了副铁石心肠,哪怕温度计快烧爆表了,他也能一声不吭地躲在房间里。一直到傍晚,泰渊去他房里送晚餐,才发现这人已经快烧脱水,再晚一会儿估计直接能进木乃伊陈列馆。 “啪”的一声,泰渊手里的托盘掉在了地上,紧接着,整栋小楼都听到了他的惊呼:“大人,您怎么样?是什么时候开始发烧的?怎么都不叫我?” 闻愔太阳穴本就绞着劲的疼,被他冲着耳根一通大呼小叫,更是脑袋都要炸了:“没什么大不了的,我睡一会儿就好了。” 泰渊怎可能放心,他跳起来就往外跑:“我去找卡特林娜小姐,她应该有药品。” 这人动作奇快,闻愔来不及发话,他已经拉开了门,和门外的女皇……以及她身后看戏不嫌事大,正探头探脑往里张望的张啸和云七看了个对眼。 也许是联邦帝国对立多年,彼此敌对情绪深重,如今共处一室,就像把两头恶狼放养在一个笼子里,也有可能是女皇本人太凶残,一旦她通身的气势外放,上至国会议员,下到非法武装,就没几个能在她面前站直溜的。 泰渊也不例外。 他咽了口唾沫,想着屋里高烧不退的云梦阁主,勉强把抽筋的腿肚子掰直了:“林……凯瑟琳小姐,深夜造访,请问有事吗?” 女皇往他身后扫了一眼,闻愔大约是烧得没力气,连坐起身这样简单的动作都无比艰难,胳膊吃不住劲,差点儿栽了回去。 女皇身形微晃,也不知她用了个什么走位,泰渊只觉得眼前一花,还没反应过来,女皇人已经闪进屋里,伸手扶了一把,总算没让云梦阁主快要炸开的脑袋磕在硬床板上。 她把人扶回枕上,顺势探了探他额头,掌心像是被火星迸溅到,当即烫得一跳:“怎么突然就烧成这样?” 闻愔捂着嘴,嘶哑着连连咳嗽,好半天才低声说:“可能是下雨的缘故……” 女皇不明所以:“下雨怎么了?你一整天都在屋里,一没吹风二没淋雨,着的哪门子凉?” 泰渊忍不住轻声插了句嘴:“也不一定是着凉,大人有很严重的关节炎,一下雨就会犯,有时操劳过度了也会……。” 他话没说完,闻愔冰冷的视线已经扫了过来,只能不甘不愿地闭了嘴。 就这没完的半句话,已经让女皇眉心拧成一个疙瘩:“关节炎?他年纪轻轻的,怎么会有这种毛病?” 泰渊嗫嚅着看了闻愔一眼,没敢吭声。 女皇的目光于是跟着他一起转到了云梦阁主脸上。 闻愔偏过头,接连咳嗽了好几下,这才漫不经心地说:“没什么,之前关节受过伤,落下点儿小毛病……” 他说来轻描淡写,然而所有人都知道,随着医疗科技突飞猛进发展,别说关节炎,就是粉碎性骨折,在医疗舱里躺上一周也能天衣无缝地长回去,根本不值一提。 可这人非但留下了病根,还如同五百年前的古人一样,每到阴雨天就备受伤痛折磨,他到底经历过什么? 这一连串问题并不能在女皇古井无澜的眼睛里撩起多少涟漪,她只是对着门口的泰渊吩咐道:“这里是军用基地,应该备着常用的伤药和退烧药,你去找人问问。” 泰渊巴不得她这一句,答应了一声,忙不迭地去了。 他这一走,躲在他背后探头探脑的云七和张啸没了遮挡,也想跟着溜之大吉,怎料刚转过身,就被女皇叫住了。 “我刚才在厨房看到有瓶拉菲,”她说,“你们俩去把酒开了,倒在盆里端过来。” 云七一边嘟哝“拿拉菲擦身简直是暴殄天物”,一边却不敢耽搁,拉着张啸脚底抹油地去了。不多会儿,他折转回来,手里果然端着一个水盆,里面盛了殷红的酒浆,浸着一条白手巾。 “要是被这基地主人知道,恐怕生撕了您的心都有了。”眼看着那瓶2462年的拉菲陈尸盆底,云七心里直滴血,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嘀咕道,“这么糟蹋珍酿,也不怕遭天打雷劈。” 女皇凉凉地斜了他一眼,云七登时不敢吭声了,被张啸拉扯着躲了出去,眼不见为净。 女皇揭开被子一角,闻愔只穿了件衬衫半躺在床上,大约是临时换的,长短勉强合适,穿在身上却大了一号,袖口和腰身空荡荡的,显得没着没落。 女皇伸了伸手,刚摸上他领口第一颗扣子,冷不防一抬眼,视线和云梦阁主深若渊水的目光对在一处。 她手指一僵,从那颗衣扣上生硬地滑了开。 “你把上衣解开吧。”女皇不着痕迹挪开视线,把那条被红酒浸透了的手巾绞出来,“用酒精擦拭关节会舒服一些……你自己够得着吗?” 闻愔面无表情,看着长了一身钢打铁铸的骨头,实则被过热的体温烧没了精气神,整个人像是扔在一张钉板上,密密麻麻的针尖净往骨头缝里钻,扎出一身酸水来。 他艰难地抬起左手,摸索着解开前襟衣扣,正要将那件衬衫脱下来,不料动作大了些,牵动了右肩关节,登时默不作声地吸了口凉气,眼前炸出一团金星。 女皇瞧出不对,一时也顾不上其他,三下五除二扒下了衬衫,摸上去才发现,这人出了一身冷汗,薄薄的衬衣布料早就湿透了。 然后,她一眼扫过,立马愣住了。 这人身量颀长,平时又裹着一身密不透风的斗篷,因此看不太出来,现在上身不着寸缕,立刻显出那腰腹和胸膛瘦得吓人,肋骨根根突起,包在纸张一样的皮肤里,中间全无血肉缓冲,让人压根不敢往上摸,唯恐用力大了,那骨头就会撑破脆弱的皮囊。 更让人心惊的是,这具皮包骨头的躯体上满是伤痕,有些细长的像是鞭痕,更多的连女皇都分辨不出是怎么造成的,那些犬牙交错的暗红痕迹像有毒的荆条一样爬遍了全身,要从这人身上撕下一层皮来。 女皇屏息片刻,轻声问:“这都是怎么弄的?怎么……不把疤痕去掉?” 以二十五世纪的医疗水平,别说去个疤痕,就是把砍断的手重新接回去,也不是什么难事。随便找个药店买一管最便宜的药膏回来,抹上三两天,保管不留下半点痕迹。 闻愔太阳穴针扎一样的疼,整个人像是泡在硫磺河里,再怎么心坚如铁,此刻也被蚀出千疮百孔,用手一捏,直往下掉渣。他用唯一好使的左手揉着额角,含混不清地说:“试过,去不掉……” 女皇正把手泡进酒里,闻言,动作不由停了一拍。 她很快回过神来,浸过酒的手掌按住他肩头,找准穴位,两根手指如一把分开的铁钳,毫不犹豫地咬合下去。 闻愔浑身一颤,脑子里像是被电流打过,顿时清醒不少。 他咬着牙,后背直往外冒冷汗,却强忍着没发出一点儿动静,好像那几乎要把骨头捏碎的一下根本不是发生在自己身上。 女皇:“我会在这里多用些力,可能有点儿痛,你忍一下。” 其实她刚才那一下已经不叫“有点儿痛”,分筋错骨不过如此。但闻愔压根没力气纠正,只能闭着眼睛点了点头。 下一秒,他只觉得身体一轻,被人扶着半坐了起来。他往后一仰,枕靠在那人肩上,对方的呼吸近在咫尺,有些发凉,然而她的动作很轻柔,拉过被褥,将他细致妥贴地包裹好。 女皇屈指捏住闻愔肩膀,这一回手底有了分寸,劲力凝成细细一线,针一样穿透了穴位。 她来回顺了好几遍,皮肉都被红酒浸入味了,手指吃着力,几乎卡进肩胛缝里。闻愔被她捏出一身汗,发根都湿透了,恨不能和这身皮囊分家,那滋味别提有多销魂。 然而没过多久,不知是不是酒精的效力发散出来,云梦阁主只觉得被揉摁过的部位隐隐发烫,热气从肌理渗进骨头,又从加速流动的血液中发散回体表,僵硬的筋骨松快下来,疼痛也似有所减缓。 他没睁眼,喃喃地说了一句:“……谢谢。” 紧接着,就感到捏住肩膀的那双手,不甚分明地僵了片刻。 那一晚再后来发生了什么,闻愔都没了印象,只知道意识逐渐模糊,不知是睡着了,还是精疲力竭地昏了过去。他在昏昏沉沉中似梦似醒,潜意识的闸门偷偷松动,无数光怪陆离的碎片倾巢而出——炮火、硝烟、焦黑的土地、暴露荒野的尸骨,银白色的战甲坠落,尾光在夜空中拖出一道流星……所有这些以某种错乱的顺序一一闪现,交织在血色淋漓的幕景板上。 仿佛是许多年前,他曾见过一回落日,也是那般殷红如血。西斜的太阳缓缓沉没在河水尽头,最后一抹余晖泼洒而下,水面仿佛燃烧着大火。 那团火烧到最后,非但没有熄灭的意思,反而像是被谁泼了一桶沸油,陡然间铺天盖地。他被困在火中,没头苍蝇一样四下奔跑,苦苦寻觅着出路,却无论如何也逃不出去。 一眨眼,半个多世纪就这么过去了…… 许是梦里不太平,这人睡得也很不踏实,虽然不至于来回折腾,可眉心始终死死皱着,能夹死一打蚊子。 云梦阁主说来年纪也不算很大——当然,到了二十五世纪,人类的极限寿命将近三百岁,只要没超过两百,都不算很大——光看形貌,也就古人三十出头的模样。 可也许是身体不好,也许是长年累月殚精竭虑,身心两重煎熬,他的眼神看来比年龄要沉重得多,好像那双形销骨立的肩膀上担了一副沉甸甸的山河社稷,压得他喘不过气,也展不开颜。 “至于吗……”女皇在心里想,“又不是你的骨肉亲人,至于为他们卖命到这种地步吗?” 想归想,她的手也没停住,那能轻而易举击沉一架海蛇战甲的纤纤玉指按住闻愔额头穴位,不轻不重地揉了起来。 不知是她体温偏凉的缘故,还是红酒擦身起了效用,云梦阁主梦里的大火渐次熄灭,灰霾一片的天地间卷过清冽的风,居然纷纷扬扬地飘起了雪末。 闻愔人都快烧成了炭炉,被那雪漫天匝地地扑了一脸,非但没觉得冷,反而甚是清凉舒服。他迷迷糊糊地偏过头,终于睡得沉了。 不仅云梦阁主,在海上漂流了三天,好不容易沾着床板,不用睡在冰冷的合金地板上,连云七带张啸全都睡熟了,连远处飞艇起落的噪音都没能惊扰到他们。 等到再一睁眼时,暴雨已经停了,天光从窗帘缝隙间透进来,一整夜就这么悄无声息地过去了。 张啸只觉得脑袋瓜睡成了一团浆糊,躺在床上怔怔地看着天花板,好半天没反应过来身在何地。他不知道昨晚女皇什么时候睡的,也不知道泰渊是什么时候回来的,好像从脑袋沾上枕头的一瞬,记忆就断篇了。 他在床上磨蹭了好一会儿,才万分艰难地挣脱了被窝的纠缠,顶着一头猪突狗进的短发,梦游一样穿过走廊……然后,就被从厨房传来的香气狠狠揪住了鼻子。 张啸打了个激灵,瞬间回魂了。 他循着香味走到厨房,只见云七经过一夜修整,已经满血复活,此刻他毫不见外地霸占了灶台,在电磁炉上架起平底锅,是准备早餐的架势。 张啸简直惊悚了,他单知道幽云十六卫上阵能杀敌,没想到下马还能居家,如此“内外兼修”,到底想要怎样? “别以为干我们这行只要会杀人就行了,”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云七悠悠地说,“有时为了接近目标,还得玩各种角色扮演,不止要演,还得演得像,久而久之,自然磨练出了十八般绝技,做饭那只是小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