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啸毕竟是一介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有时候，他觉得自己挺不能理解自家老大的。　　　　举例来说，她堂堂帝国至尊，不安安稳稳地待在金堆玉砌的凡尔赛宫里，非得往枪林弹雨里钻，一言不合就跟人玩近身肉搏，牵累一大帮人跟在她身后心惊胆战。　　　　再比如现在——你说海盗的支援被绊住了赶不过来，那是求之不得，回去后该给各方神佛烧高香还愿的，可听女皇陛下的语气，怎么倒像……很是遗憾？　　　　许是他质疑的眼神太过明显，女皇没发觉，旁边的云梦阁主却留意到了。他低声开口：“看制式，这伙海盗的战甲是仿造帝国的2A战甲，里面应该装载了神经元系统……少主的招风，想必已经充能完毕，可以重新开机了吧？”　　　　女皇笑了笑，没答话，只是抬起手，指根处的招风指环反射着阳光，沿着尾羽滑过戒面，又折向四面八方。　　　　张啸恍然大悟。　　　　海盗的地面分队被他们干趴下了，如果再派支援，十有八九会出动武装战甲。而招风已然启动，此时此刻，不管海盗派出多少战甲，对上女皇爆表的精神力，都只有送菜的份。　　　　难怪女皇一脸遗憾……她这是遗憾送上门的羊不够肥啊！　　　　“既然招风启动了，那我们下一步……是不是该召唤帝国部队前来接应？”新闻官试探地问，虽说顶头上司战力逆天，完全是来一个揍一个、来两个砍一双的节奏，可此地凶险异常，局势又看不分明，为防万一，还是尽早抽身的好。　　　　女皇没说话，神色淡淡地转过头，张啸跟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发现云梦阁主正望着窗外方才爆炸发生的方向，眉头微锁。　　　　他突然明白了什么，问道：“闻阁主……你是在担心卡特琳娜小姐吗？”　　　　闻愔回过神，却没忙着回答，而是下意识地看向女皇，两人的目光在半空中交汇，但凡视线能凝成实体，火花已经四下迸溅。　　　　“照朕看来，闻阁主不必太担心，”片刻后，女皇转开眼，淡淡地说，“这里毕竟是海盗女王的地盘，她经营多年，没那么容易被人捅刀——否则，那帮半路杀出的什么卫队早把炮口对准这里了。”　　　　闻愔似乎想说什么，又强行忍住了。　　　　不过事实证明，女皇的判断没有错，几乎就在她话音落下的同时，可怕的嗡鸣声从地底深处传来，剧烈的颤动潮水一般席卷了整片基地，有那么一瞬间，张啸几乎以为地震了。　　　　然而紧接着，那轰鸣声越来越大，从地底一路攀爬上地表。地面震颤得越来越厉害，仿佛有什么东西撑裂了地表，顽强地探出头，把两旁建筑物生生顶塌了一排。　　　　很快，所有人都看清楚了，那冒出头的居然是黑压压一群战甲，它们就像从土里扑出的一群黄蜂，转眼遮天蔽日，把不请自来的海盗战甲团团围在了中央。　　　　两边第一个照面就交上了火，一时间雷声过境、硝烟四起，晴朗的碧空中炸开白日礼花。　　　　就算不通战事的张啸都看得出来，两厢对比，分明是后冒出来的那群战甲占了上风。海盗手里的战甲多半是帝国或联邦汰换下来的残次品，型号和性能也落后了小十年，可在新闻官看来，这帮其貌不扬的山寨货就像一群闻到血腥味的秃鹫，亮出了爪牙和尖喙，轻而易举地把那“什么卫队”的军阵撕开了一道缺口。　　　　虽说在帝国正规军看来，这种程度的交手只是小孩子过家家的程度，不过很显然，乌合之众也有高下之分，兔起鹄跃间，不速之客们已经溃不成军。　　　　“朕刚才就觉得奇怪，海盗女王是何等角色，怎么会因为区区一个‘人情’，就把一支战甲联队放进自己的老巢？”女皇轻声说，她似乎是在为谁解惑，又好像只是在自言自语，“如今看来，应该是她有意为之，邦特兰卫队自以为是插进敌人腹地的一把利刃，其实他们只是卡特琳娜放出的诱饵，目的是要钓出他们背后的人……或者，她自己身边的内奸。”　　　　云梦阁主没说话，他闭上眼，轻轻揉着太阳穴。　　　　事实证明，女皇猜中了实情之七八，回去可以开馆给人算命了。此时此刻，卡特琳娜的指挥大楼已被夷为平地，可深入地底的避难所却毫发无损。这些避难所虽说修建于六十多年前，但在当时是按照联邦军事堡垒标准建造的，多年来不断升级维护，别说只是一场爆炸，就是轻型核弹当头砸下，一时半会儿也穿不透堡垒坚固的外墙。　　　　避难所里十分空旷，简直能和凡尔赛的镜厅媲美。虽然没有采用女主人钟情的欧式装潢，然而卡特琳娜本人还是穿了一件朱红色的塔夫绸长袍，胸口的褶边像重重叠叠的花朵，夸张的垂落脚面，领口装饰着真正的鲜花，是怒放的沙漠玫瑰。　　　　花朵和褶边相得益彰，却在女主人抬起脸的瞬间黯然失色。　　　　“海盗就像断了双腿的夜枭，只能在空中追逐着腐臭，却永远不能落地……这一点，我比任何人都清楚。”　　　　卡特琳娜端着高脚酒杯，透明的琉璃杯里同样盛着殷红如血的液体，如果墨鸢在场大约能辨识出来，和那瓶2462年的拉菲来自同一产地和年份。　　　　她抬了抬手，任红酒轻轻振荡着杯壁，微笑着转过头：“不过把獠牙对准同伴，这就不太好了……你说呢？”　　　　她身后站着那个把张啸一行人带回基地的黑脸男人，他身上没带枷锁，本该行动自由，可实际上他只能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后颈刷刷冒着冷汗。　　　　——他身旁一左一右站着两个“男人”，黑脸男人已经算得上人高马大，可那两人看身形比他高出一头不止，披着连帽斗篷，兜帽却并未拉起，探灯下，露出的脸赫然泛着金属的冷光。　　那正是云梦阁主带到中东的两个智能保镖，和他们一道被带回海盗基地后，就被海盗女王毫不客气地征用了。　　　　对于这种强盗行径，闻愔非但不发一言，反而默默解除了自己的最高权限，相当于把这两尊杀器的指挥权拱手让了出去。　　　　且不论云梦阁主这么做是何用意，反正在海盗女王看来，这两座随手捡回来的钢铁疙瘩，此刻倒是用在刀刃上了。　　　　“邦特兰许给你什么好处？”她悠悠地问，“唔，我猜猜看，能让你把整座基地都卖了，想来博雅赫是下了血本……他该不会把整个联邦合众国都卖给你了吧？”　　　　黑脸男人抽了下眉角，嘴唇动了动，终于说出一句话来：“……我没有出卖基地。”　　　　卡特琳娜掉过头去——大厅正上方是一副悬空的全息屏幕，恪尽职守地直播着基地上空的交战画面。几句话的光景，海盗女王麾下的战甲已经完全控制了战局，邦特兰卫队被揍得抱头鼠窜，不时有战甲被近程导弹击中，拖着长长的火光坠入海中。　　　　“没有出卖基地，那这些废柴是来做什么的？战术切磋，还是传递友谊的信号？”卡特琳娜轻轻一跳眉，她的眼睛本就形状细长，眼尾弯曲，往上翘时显得欲笑不笑，格外缱绻动人，“不过你说的也对，我是该感谢你，感谢你引来一群牙都没长齐的土狗，而不是牙尖嘴利的草原狼……”　　　　“……出卖基地的人是你！”黑脸男人忍无可忍地打断了她，“我们被联邦压制了六十多年，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联邦已经四面楚歌，就像被白蚁蛀空的大树，看着枝繁叶茂，其实轻轻一推就倒。邦特兰卫队是来邀请我们共同打造新的时代，星辰大海已经铺好了脚底的路……你却不肯走上去！”　　　　卡特琳娜用一种颇为微妙的眼神瞧着他，仿佛头一回发现，这个平时寡言少语、只会唯唯诺诺的副官内心深处居然藏着一副做传销的灵魂。　　　　“你是我们的王，却根本不为我们考虑，满心满念都是和联邦元帅的狗屁约定！”男人越说越激动，“他已经死了七年了，尸骨都被虫蚁蚀干净了，你他妈还在念念不忘，你拍着胸口问问自己，除了联邦殷帅，你脑子里还装得下别的吗？还给基地留了地方吗！”　　　　卡特琳娜不动声色地后退半步，不是被他突然爆发的气势吓住了，而是这人说话都说不利索，唾沫星子四下乱飞，差点糊她一脸。　　　　这女人慢悠悠地喝了口红酒，透明的白琉璃杯沿上登时留下一个鲜红的唇印。她没有试图和叛变的部下争论，因为脑子里有水的人总会想方设法地把脑回路正常的人拉到同一水平线，再用他们丰富的耍流氓经验打败对手。　　　　“我的脑袋里装了些什么，轮不到你来指手画脚。”她漫不经心地说，不紧不慢地抬了下眼皮，“还有，不要用你那张嘴称呼联邦殷帅，他的名字从你嘴里说出来……简直是种侮辱。”　　　　那一刻，她眼睛里射出来的光比单分子军刀还冷，直直捅穿了黑脸男人的心脏。　　　　二十分钟之后，空中战场打扫的差不多，张啸一行人也被秘密带到地下避难所。　　　　他们到来时，黑脸男人已经不在大厅里。卡特琳娜屏退手下，慢悠悠地打量了一圈，见这帮人脸色虽不大好看，却个个全须全尾，脸上的笑容更深了一点：“招待不周，请别见怪。”　　　　“言重了。”考虑到一行人中，和她最为熟识的当属泰渊，出面寒暄的重任也当仁不让地落在他身上，“事出突然，您也不想的，我们都明白。”　　　　他刻意咬重了“您也不想”这几个字眼，讽刺之意昭然若揭。　　　　卡特琳娜教训叛变的部下时不留情面，对他却颇为客气，被刺了一句也不以为忤，反而认认真真地解释道：“我确实是故意把邦特兰卫队的人放进来，打算借机清理门户，但我的确没想到他们会冲你们下手，这是我的失误……幸好各位安然无恙。”　　　　她如此坦然，泰渊反倒没话说了，人家都大大方方地道歉了，自己这边再揪着不放，也太不……爷们了。　　　　卡特琳娜的目光缓缓扫过众人，掠过云梦阁主焦黄枯瘦的脸时略略停顿了一下。　　　　她好像在内心里挣扎了片刻，随即挪开视线，仿佛只是漫不经心地说：“我当年和联邦殷帅有过约定，有生之年都会为联邦守住国门，如今邦特兰卫队大剌剌地找上门，邀我一同对联邦西南边境出兵，这绝不是一时的心血来潮或者脑子进水，背后肯定有人怂恿指使。”　　　　海盗女王转开了视线，所以她没注意到，在说到“对联邦出兵”这几个字时，闻愔铸铁一样的脊梁骨微微一震。　　　　泰渊脱口低呼：“对联邦出兵？什么时候？”　　　　“……我不知道。”卡特琳娜回答，“两周前，邦特兰卫队的首脑人物博雅赫曾以‘结盟’的名义劝我一同进犯联邦边境，被我拒绝了。不过，以我对他的了解，这人就像非洲草原上的鬣狗，虽然长了一副尖牙利嘴，却很少自己捕猎，反倒喜欢别人剩下的残羹冷饭——他这回一反前态，这么积极地想跟联邦掰腕子，肯定是得到了什么风声。北非的武装势力不止我们一家，保不准他还找了别人，可最让我不安的，还是博雅赫背后的人……”　　　　泰渊同云梦阁主对视一眼，明白了她的言外之意。　　　　不管这背后之人是什么身份，此刻多半没被卷进北非这片浑水中，所以才能隔岸观火，扶植一个废柴的邦特兰卫队给自己当代言人。而这人相隔千里之遥，还能伸长手臂搞风搞雨，矛头更直指两大政权之一的联邦合众国……　　　　泰渊把边边角角都寻摸过一遍，感觉放眼地球这颗行星，能做到这一点的，除了土耳其海峡西岸、韬光养晦多年的帝国，就只有中东那群疯子了。　　　　“那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不知不觉中，泰渊已经跳过闻愔和女皇，自觉担当起这个临时团队的“发言人”：“据我所知，中东那帮人就像水沟里的蚂蝗，一旦被盯上就很难甩脱掉。他们这回没能如愿，肯定不会善罢甘休，指不定还会耍出什么手段，到时……”　　　　他话没说完，突然被一阵警报铃声打断，刺耳的尖鸣声回荡在密闭的空间里，被无限放大，锥子一样扎穿耳膜。　　　　卡特琳娜霍然变色，那是基地反导系统监测到强能量波动时才会发出的高能预警！　　　　就在这时，头顶的全息屏幕上下起了雪点，片刻后，一个不请自来的通讯强行接入画面——屏幕上出现了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穿了一身索马里传统棉布长袍，左肩搭着一条披肩，投过来的眼神鹰隼一样犀利。　　　　只不过，站在屏幕前与他对视的人，包括文员出身的张啸在内，无不身经百战，神经已经磨砺得极为强悍。这种程度的“犀利”，就像扑面而来的一把晚雪，被早春的风一吹，沾到脸上时早已化成了水珠，随手就能抹得干干净净。　　　　“博雅赫，”卡特琳娜长眉一挑，跳过了寒暄的步骤，直奔主题而去，“你不仅买通我身边的人，还派出战甲部队堂而皇之地到我的地盘上来撒野，是不是这些年过得太舒服，想找茬干一架？”　　　　出乎张啸意料，屏幕中这凶名昭著的海盗头目并没一上来就喊打喊杀，反而深深一鞠躬，同时把右手举到前额上，食指指向额头，其余四指朝上——那是穆斯林民族常见的额手礼。　　　　只可惜，他刻意放低的姿态没能打动海盗女王，她毫不客气地说：“免了，我不信你们的真主，不必对我行‘额手礼’。”　　　　男人直起身，隔着屏幕对她笑了笑。他说：“我亲爱的朋友，你似乎对我有所误解。”　　　　卡特琳娜双手抱胸，微微挑高下巴：“是吗？你所谓的‘误解’，是指你买通我的人密谋不轨，还是派出重甲战队到我的地盘上打生打死？”　　　　博雅赫摇摇头：“我说的误解，是你没有明白我这么做的用意，我只是想点醒你，让你看清眼下的形势。”　　　　卡特琳娜忍俊不禁，她不知从哪儿抖出一把绢扇，扇骨上装饰着华丽的羽毛，展开后半遮住嘴：“什么形势？”　　　　“联邦已经不是七十年前刚建国时的庞然大物了，他们闭塞了自己的心和耳，听不见来自民间的呼唤，他们的眼上盖有翳膜，看不到统治根基摇摇欲坠。他们用‘民主自由’的论调自我催眠，其实每个人的步调早在出生的那一刻就被规划好，他们是围城中的困兽，只是自欺，却不觉悟。”　　　　卡特琳娜举着扇子的手有点儿发僵，她突然明白了部下那一口推销保健品的腔调是从哪儿学来的了。　　　　“联邦的所作所为已经触怒了真主，真主将用他们的愚弄还报于他们，任他们彷徨于悖逆之中。”屏幕中的男人高举双手，“真主曾使白云荫蔽你们，又为人们供给美味佳肴，但不义的人改变了他们的嘱言，因此天主将降天灾于不义者，这是他们应得的刑罚。”　　　　视频中的邪教活动组织者满面虔诚，全心全意沉浸在自己诵读的经文中，要不是镜头不够高，他大约恨不能匍匐在地，亲吻真主的脚背。　　　　可惜，他这一番俏媚眼却是做给了瞎子看，他传教的对象——女皇双手抱胸，百无聊赖地靠着墙角，看向屏幕的眼神活似看一个喜剧演员；闻愔半垂着眼，漫不经心地揉摁着额角。　　　　至于海盗女王卡特琳娜·迪波……她直接打断了博雅赫虔诚的讲说，连讥带讽地问：“刑罚？刑罚在哪儿，又由谁来实施？你吗？”　　　　博雅赫摇摇头：“我？不不，当然不是。被困于联邦高墙里的人们，他们自相残杀，驱逐同族，那被他们残杀和驱逐的人将回到他们面前，代替真主降下惩罚。”　　　　女皇心头毫无来由地一跳，她猛地抬起头，就见屏幕上的男人往旁让了一步，他身后的阴影里缓缓走出来一个人，那人穿了一身黑底金边的联邦军制服，两肩佩戴着纯金徽章，图案是被一把十字剑贯穿的联邦疆域图，重重缠绕的月桂枝条勾勒出疆界。　　　　——那是联邦合众国的国徽。　　　　所有人都屏住呼吸，一时没人再开口，只听博雅赫极具蛊惑力的声音在空旷的大厅里回荡：“七年前，联邦议会为了争权夺利，将三军统帅下狱，如今，殷文元帅从地狱最深处重返人间！”　　　　“……他将站在罪人面前，以真主之名执行天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