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丁湾沿岸的地下庇护所中正进行着一场奇葩的传教活动,不管帝国至尊还是海盗女王都做足了准备,打算把那满口蛊惑说辞的家伙从藏身之处逮出来,好好敲打一番,再把他脑袋里的水控控干净。 可当“殷文”两个字传入耳中时,就像被飓风席卷过境,脑子里原本的念头扫荡一空,整个人呆在了原地。 博雅赫背后那人从藏身的暗影里缓步走出,十万伏特的探灯打下,他抬起头,面无表情地看向镜头。 张啸陡然倒吸了口冷气,踉跄着倒退了两步,差点儿坐倒在地上——那张脸简直不能再熟悉,数日前的中东黑市上,他亲眼看着有着同样面孔的复制体倒毙在云梦阁主脚下。 那是……联邦三军统帅,殷文。 卡特琳娜没有后退,她的手却僵在了半空,许久,身体过电似的打了个激灵,羽扇“啪”一下摔在了地上。 有那么片刻光景,海盗女王的五官六感完全放空,甚至感知不到外界,模模糊糊中,机械地听到身后有人在问:“这人……也是复制体吗?” 这话轻飘飘地落下,不知是丢给她了一根救命稻草,还是落下了悬在头顶的铡刀,反正把卡特琳娜震回了神。她倏地扭过头,来不及仔细审视,就听那屏幕上的“联邦前任三军统帅”淡淡地说:“好久不见了,卡特琳娜。” 这一回,别说卡特琳娜,就连女皇都淡定不能了。 她下意识地挪开视线,恰好和闻愔看过来的眼神对上。那双眼睛渊水一样深不见底,像一面镜子,映出女皇微微茫然的脸,瞬间把她震回了神。 就听卡特琳娜喃喃地问:“元帅……你,真是元帅?” 女皇和泰渊不约而同:“……不是!” 他俩非但时机卡在一起,连语气都是如出一辙的掷地有声,卡特琳娜被惊得一震,连带墨鸢和张啸都不由看过来。 屏幕上的男人:“七年不见,卡特琳娜,你还记得我们当初的约定吗?” 海盗女王怕冷似的打了个哆嗦,就在这时,泰渊上前两步,挡住了她的视线,目光锋利如刀,直逼屏幕上的“联邦统帅”:“你不是元帅……你到底是谁?” “他当然是你的元帅……泰渊先生。”画外音的博雅赫适时插了进来,他的声音低沉而柔和,带着某种微妙的韵律,仿佛能催眠人的神智,“七年前,您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长官被联邦议会秘密处刑,却什么都做不了。七年后,真主使死者复活,并以他的迹象昭示于你,你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吗?” 顺着话音,“殷文”的目光缓缓转到泰渊脸上。镜头拉到近处,张啸清楚地看见这位“联邦统帅”虽然有一副典型的亚裔面孔,可轮廓比一般人略深一些,瞳孔也是冷冽的冰蓝色,让他不由自主地想起在飞艇上看到的地中海海水。 “泰渊,”屏幕上的男人像是叹了口气,“这么多年,你也一点儿都没变。” 泰渊狠狠抽了口气,毫无预兆地暴怒起来:“你他妈的对元帅做了什么?又是从哪儿来的基因样本!连过世多年的人都要拿出来装神弄鬼,邦特兰卫队已经黔驴技穷到这种地步了吗!” 屏幕上的两个人谁都没说话,回应他的是一片地动山摇。 高能警报疯了似的响个不停,震耳欲聋中,屏幕上的画面陡然转向基地港口——这一天天气不错,晴空一碧如洗,海面风平浪静…… 直到巨大的钢铁海怪破开海水,从浪涛中探出头来。 所有人的瞳孔瞬间缩成了一点,墨鸢低声道:“是生物战甲。” 至此,画外音的博雅赫再说了些什么,都没人听进耳朵里,所有人死死地盯着巨蛇在海浪间翻涌的身躯,依稀见到海盗头目身后之人也随着这些怪物浮出了水面。 浪涛中的巨蛇高昂起头,口中亮出险恶的獠牙,头顶撤开舱门,臭名昭著的M16战甲从升降机中跃出——这是境外黑市上最流行的战甲型号,当初中东武装入侵博斯普鲁斯要塞,所携就是这种型号的战甲。 战甲联队沿着蛇背高速滑行,从全息屏上可以看出,那是专供战甲起降的跑道,和航母上供战斗机起降的跑道没什么两样。 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些钢铁巨蛇就是海中航母。 双方的制空力量对比再次发生逆转,这一回,卡特琳娜的机甲战队成了被秃鹫包围的黄雀。 “假若他们信道且敬畏,真主将赐下慈恩于他所意欲之人,”博雅赫叹息着说,“从现在到日落有两个小时,两个小时后,我会再次发来通讯,凡全体归顺真主,将入乐园;而不信经典之人,应受加倍的谴怒。” 话音落下,视频通讯也于同一时间切断。 避难所里一片死寂。 片刻后,卡特琳娜率先回过神来,她狠狠一抹脸,像是要把自打再见“联邦统帅”后的茫然与脆弱一并抹去,说:“不管怎么样,此地不可久留,我先带诸位离开吧。” 避难所上面的大楼已经是一片废墟,原路返回自然行不通。卡特琳娜带着众人从另一条秘密通道穿了出去,这通道不知修成了多少年头,曲里拐弯不说,地面还崎岖不平,深一脚浅一脚的。甬道里的光也不顶事,只能照亮身前三步之地,张啸生在帝都、长在帝都,就算家境一般,也没走过这种猪突狗进的路,好几次险些绊倒,亏得女皇眼疾手快,扶了他一把,才没让他摔成狗啃泥。 走了约莫有一刻钟,才隐隐见通道尽头露出天光。一行人依次爬出,发现出口外头是片不大不小的空地,平整的大理石铺地,中央一块四方碑,像个广场的模样。 此时将近傍晚,阳光虽然依旧当头,隐隐已近末路。广场上聚了不少人,放眼望去以老弱妇孺居多,大约是前些年战乱不断,这些人背井离乡,无处安身,走投无路之际被海盗们捡了回来。 头顶战甲逡巡来去,人们的目光整齐划一地投向港口方向,半空中浮起巨大的阴影,仿佛飘来一片浓云,黑压压的遮蔽了天光,然而所有人心知肚明,聚成浓云的不是水汽,而是要命的杀人机械。 当海盗女王提着裙裾在广场上出现时,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到一处,不论男女老少,开着战甲的海盗,或是手无寸铁的平民,神色忐忑中带着希望与期冀,像一块烧红的石头,沉甸甸得压在人心上。 “我当年既然把大家捡了回来,现在就不会丢下你们不管!”卡特琳娜用这样一句简短直白的话作为开场,“现在,除了机甲战队,所有人分批护送民众撤离,把所有车辆,不管运输车还是装甲车都开出来,老人和小孩优先,大家别着急,一个一个来,速度!” 海盗女王积威甚重,几乎是她话音刚落,广场上的人已经行动起来,一部分人大约是日常负责后勤维修的,此时正着急忙慌地调动车辆,更多的却是平民,他们大都面黄肌瘦,却鸦雀无声地聚在广场周围,望眼欲穿地探头张望着。 有那么一瞬间,张啸的心脏像是被狠狠撞击了一下。 他匆匆扫过人群,一眼瞧见不下十几个孩子,还没自己腰身高,有些被牵在大人手里,更多的自己一个人站在那儿,怀里抱着小小的包袱,神色茫然,像是不知该何去何从。 张啸忍不住凑到墨鸢身边,低声问:“这些人来得及都撤走吗?” 墨鸢不知是怜悯还是讥嘲地看了他一眼:“地上跑的能快过空中飞的吗?” 新闻官的脸狠狠一白。 “这么多平民,想在两个小时内撤走,是绝对来不及的。”墨鸢悠悠地说,眼帘微微一抬,看向卡特琳娜,“到时重兵压境,迪波小姐打算怎么办?拿你手头那点儿人和他们拼了,还是干脆举手投降?” 卡特琳娜微微一撩长发,露出莹白如玉的脖颈。她扬起下巴,那一刻的眼神高傲而睥睨,如一个真正的王者。 “别叫我迪波小姐,那只是随便编出来的姓,你可以直接叫我卡特琳娜。”她淡淡地说,“我们虽然是海盗,可也不是什么人都能套上链子的。投降?然后被他们当疯狗牵着,掉头去咬联邦?我脑子还没进水。” 这句话落下,一直神游天外的女皇终于认真打量了她一眼。只听这帝国至尊轻声问道:“因为你答应过殷帅,会替他守住联邦国门?” 她这一路上都没怎么开过口,卡特琳娜便也没太注意到她,此时冷不防一问,海盗女王不由多瞧了她几眼,突然发现不管是被炮口指着眼皮子底下也好,生物战甲打到家门口也罢,这人都是万事不走心的模样,好像海盗和中东军捏在一起,也比不上迎面扑来的一把尘埃,甚至不能让她眨一下眼。 毫无来由的,卡特琳娜觉得心头的某根弦死死绷住了,从脚后跟到头发丝都警铃大作,像是遇到了天生的对头。 “我答应过殷帅,就会信守承诺到底……但这只是一部分原因。”她强压下心头莫名的紧绷感,倨傲而矜持地回答,“更重要的是……我不想当一个怪物。” 女皇不置可否地笑了下。 张啸环顾四周,发现除了小孩,人群中还有不少头发花白的老人——时至今日,人类极限寿命接近三百岁,一百八十岁以下都没脱离“青年”范畴,过了一百八十岁,人们会显现出中年人的生理征兆,并在三十到五十年之后步入老年。 头发花白的老人,意味着他们的平均年龄已经超过两百岁,同时也意味着……他们经历过七十年前的第三次世界大战。 人的一生,尤其是这些蝼蚁一样的人下人,就像那疾风中的蓬草,随波逐流地卷上天,经过千回百转,指不定被抛到哪一处。 运气好的,落地发芽生出根系,哪一天又遇上天灾水患,被一个浪头压在下面;运气不好,还没落地就撞上连天的炮火,当场灰飞烟灭。 张啸心里狠狠一梗,突然觉得很不是滋味。 他轻轻拽了下墨鸢衣袖,低声问:“咱们……能帮帮他们吗?” 墨鸢大概是经历过的战事多了,见惯了类似的场面。闻言,他没说行也没说不行,只是反问了一句:“你想怎么帮?” 靠嘴皮子吃饭的新闻官被他轻飘飘的一句话噎在了当场。 “咱们只有三个人……呶,还得把你这种战五渣刨除,满打满算,能上战场的只有我和老大两个,就算老大战力爆表,你是要她一个人硬扛一支战甲联队?” 张啸哑口无言。 “再有,你让老大以什么立场去管别人的闲事?”云七一向没什么正形的脸色慢慢变得严峻,“别忘了,这里就算被海盗占据,名义上还是联邦的地盘。老大要是出了手,日后被人揪住把柄,联邦不会感谢我们救了他们的子民,他们的第一反应一定是兴师问罪,为什么帝国女皇会出现在联邦的领土上——到时两国关系恶化,你又打算怎么解决?” 新闻官的冷汗冒了出来。 “既然联邦自己都没把自己的民众放在心上,你替他们操什么心?”墨鸢不再看他,他双臂抱胸,仰头看着天际不详的浓云,没什么情绪地说,“同情心不是坏事,但也得记住你的身份,帝国的力量可不是白白耗费在这些事情上的。” 张啸突然打断他,这战五渣的废柴新闻官分明已经被他打压住了气焰,此时却像收缩到极限的弹簧,来了个绝地反弹。 他问道:“帝国的力量不是耗费在这些上……那要用来做什么?” 墨鸢不由一怔。 “帝国历十五年,联邦和帝国签署停战协议,其中第二十四条款项提到,日后若两国重陷战端,不论被卷入战事的是哪一国,另一方都有责任保障战乱中平民的人身安全。” 张啸目光沉着地与幽云第七卫保持对视,一字一顿地说:“这里的‘平民’,不仅包括帝国,也包括了联邦。” 墨鸢一双带钩子的长眉冷冷地皱了起来。 这两人间的争执就像水面下的暗涌,并没引起太多注意。卡特琳娜估算了一下撤离的进度,自己先在心里叹了口气,转头看向泰渊:“我现在顾不了别的,给你们一辆机甲车,趁这个工夫,能走多远是多远吧。” 泰渊下意识地追问了一句:“那你呢?” 卡特琳娜笑了笑,没说话。 泰渊陡然明白了她的意思,这女人是这里的“王”,为捍守自己的领地也好,为平民多争取一秒撤离的时间也罢,她都别无选择,只能血战到最后一刻。 然后,他听见海盗女王几不可闻地说:“我答应过他,有生之年都会守卫联邦……今天之后,就算地下相见,也不至于没脸见他。” 泰渊微微一怔,他忍不住扭过头,看向云梦阁主,然而闻愔并没留意这边的对话,他缓步走到广场中央的四方碑前,慢慢蹲下身。 四方碑的底座是用白色大理石砌成的,顶端有一个鎏金的联邦国徽徽章,碑身密密麻麻地刻满了人名。女皇只是远远瞥了一眼,就不由自主被吸引了,走到近前问:“这是……纪念碑?” 闻愔点点头,低声说:“是当年的索马里屠杀纪念碑。” 女皇拢在袖中的手指陡然捏紧,云梦阁主甚至能听见她骨节捏出喀拉喀拉的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