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咔哒”一下,悬在空中的全息屏幕暗了下来。 韦尔斯丁面无表情地关上个人终端,当他掉头看向云梦阁主时,不期然地和另一道目光撞了车,两边迸溅出看不见的火星。 联邦少将飞廉同样面无表情,来自敌对阵营的两位将领彼此对视,都从对方眼睛里看出了审视和戒备的意味。 此时此刻,这间小小的会客厅里聚齐了来自各方的人马——应该是猝不及防之下收到帝国女皇遇刺的消息,不知出于什么考虑,这立场不同、身份迥异的几拨人脑回路居然奇异地并了轨,第一反应都是来找云梦阁主商量对策。 ……然后毫无意外地撞了个正着。 在此之前,韦尔斯丁虽然知道联邦少将就在基地中,却从没见过真人。飞廉更不用说,压根不知道这废墟一样的基地里还藏了个帝国中校,甫一照面,两人险些来了个拔枪相对,所幸被泰渊及时制止,才没在这狭小的斗室里上演火拼大戏。 不过眼下,“女皇遇刺”的消息突然爆出,险恶未明的局势、暗中窥伺的敌人,所有这些像一座当头砸下的须弥山,把那些微妙的忌惮与敌意都压在底下,暂时探不出头来。 这才维系住了此刻走钢丝一样的“和平共存”。 闻愔用衣袖掩住嘴,伏着沙发扶手嘶声咳嗽了好一阵,泰渊急得满头大汗,倒了水递过去,却被他挥手屏退。 而当这人好不容易喘平气息,抬起头时,白色的衬衣袖子已经被染红一片。 “抱歉,失礼各位了……”他嘶哑着嗓子说,“各位同时到访,是为了凯瑟琳女皇遇刺的事吗?” 在座诸人各怀心思,唯有云十三是真的心急如焚、火烧火燎,虽然忌惮着联邦少将在场,还是忍不住道:“陛下遇刺,我身为女皇亲卫,理应赶回要塞协助防务,可是……” 闻愔静静地说:“可是你并未收到凡尔斯召回的命令,是吗?” 韦尔斯丁绷紧了唇角。 闻愔沉吟片刻:“你和帝国本土有特殊的联络线路,那边怎么说?” 韦尔斯丁看了一眼飞廉,联邦少将耸了耸肩,那意思大概是你爱说不说,反正我不回避。 韦尔斯丁眉头一挑,像是有反戗回去的迹象。 闻愔无奈至极,只能抢先咳嗽了两声,等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转到他身上时,才气息微弱地说:“幕后主使耍了这么多手段,就是为了让两国交恶,如今正该是戮力同心之际,两位还要把有限的精力放在内耗上吗?” 韦尔斯丁挫了挫牙花子,权衡一下局势,决定暂时吞下这口鸟气。 “凡尔赛暂时没有最新指令下达,但是首相已经接过军政调度权,并且第一时间下令封锁四境。”他难得字斟句酌地说出一段话,确保透漏出的每个信息点都不涉及帝国军方机密,“要塞那边……丹宁的意思是让我先留在这儿,就当留个后手。” 作为联邦少将,飞廉虽然没亲身参与三战,但对威名赫赫的幽云十六绝不陌生。闻言,他挑下了长眉:“怎么,你堂堂幽云十三卫,还要听列居末位的意见?” 韦尔斯丁:“……” 他突然领悟到丹宁每每想拔枪打飞他时是什么心态,决定下次见面时要对那女人好一点。 “我入幽云十六的时间比丹宁短,军衔也低了一阶,在没有明确任命第一指挥官的情况下,自然需要参考她的意见。”韦尔斯丁说,完了他思索再三,还是觉得这么忍气吞声不反击回去实在有愧他幽云第十三卫的英名,于是加了一句:“我这人比较善于接纳别人意见,不像飞廉少将这么特立独行,连家里长辈都不放在眼里,爱怎么着就怎么着。” 飞廉:“……” 这人是找抽吗? 副议长家的贵公子为了投入殷帅麾下,不惜和家族长辈闹翻,这在联邦首府已经不是什么新闻了。最初那两年,飞廉有假也不敢回家,回家必定被自家叔祖挥舞着拐杖追得上蹿下跳,每次回军部都带着一身淤青。 为了这个,他被同一届的同僚嘲笑了足足三年,虽说飞廉公子脾气不错,可泥人也有个土性子,被人一而再、再而三地照准痛脚踩下去,长此以往,几乎生出了应激反应,但凡有人勾起这个话头,不出三秒,联邦少将保准青筋暴跳,条件反射地想出手揍人。 当然,此时局势未明,飞廉还不至于当真动手,可这也不妨碍他用目光狠狠狙击这哪壶不开提哪壶的混账玩意儿。 输阵不输人,韦尔斯丁毫不示弱地瞪了回去,霎时间又是火星四溅。 泰渊:“……” 这俩货能成熟一点吗? 只听“铿”的一下,却是云梦阁主端起矮几上的茶杯,又重重放了回去。眼看那中二病就要发作的俩货看了过来,他没有情绪起伏地问:“两位唇枪舌战不过瘾,是否要各率一军在这诺丁湾上一决胜负,不死不休?” 飞廉和韦尔斯丁都有点懵。 他俩一个是出身名门的联邦少将,一个是帝国女皇的心腹亲卫,就算在本国也多少年没遇到敢直眉楞眼指着鼻子教训自己的主了,没想到离了国境线反而遇上一位,居然不知该作何反应。 云梦阁主一人甩了一耳光,眼瞅着那中二病的俩货消停了,才道:“既然凡尔赛没有进一步指令,我的建议是你暂且先留在此地——那兴风作浪的幕后黑手花了那么大力气,好不容易把凯瑟琳女皇拖下水,必定不会就此收手。他下一步会落子何处,我们目前毫无头绪,只能先静观其变。” 这个建议很是老成稳妥,可惜说了等于没说。韦尔斯丁先是皱了下眉,紧接着,他突然领悟了这人的言外之意。 “闻阁主的意思是……幕后主谋下一步很可能会对这个基地下手?” 一直没机会开腔的卡特琳娜瞬间看了过来,眼神比刀子还利。 然而闻愔摇了摇头:“此地战略位置虽然重要,可是离帝国太近,幕后黑手玩了这么多手段,就是想毁了帝国和联邦的停战协议。如果对这里下手,联邦固然会有所反应,帝国出于自身安危的考虑,多半也不会置之不理,他们得不偿失。” 所有人先是下意识地点点头,然后不知想到了什么,表情忽而一变。 飞廉脸色发白,瞳孔缩成一个尖利的小点。他有些僵硬地问:“您的意思是……他们会对联邦本土下手?” 闻愔面无表情,眼睛里却藏着苦笑:“如果是我……我会这么做。” 诺丁湾上空阴霾遍布,联邦首府却是风雨欲来。此时已经入夜,晚风呼啸着刮过树梢,只穿着衬衫和西装外套的费迪南·美第奇从悬浮车上下来时,明显感觉到了昼夜温差。 “见鬼……都已经四月下旬,这鬼地方还这么冷。”他嘟囔了一句,沿着白石漫成的小路走进家门。 官邸前庭是一座面积不大的庭院,结构布景是典型的中式风格,讲究疏密曲直,无论从哪个角度看过去,都似一副浑然天成的图画。 然而再美的画,一成不变地看了半个世纪也会觉得麻木,何况联邦前议长揣了满腹心事,那巧夺天工的假山流水妩媚地向他招手,却被一把挥开,他行色匆匆地走进了屋。 智能管家一早安排了机器人在门口迎接,接过费迪南脱下的西装外套。紧接着,他的女儿罗萨莉娅走出来,手里端着一只骨瓷茶杯。 “父亲,”她仪态典雅地行了对长辈的屈膝礼,这是只流行在首府上流家族中的淑女礼仪,“您今天回来的有些晚。” 费迪南抬起头,漠然扫了她一眼。 罗萨莉娅是他和已过世的妻子所生,据说,她的母亲是一位东方女性,这一点从罗萨莉娅的长相中得到了印证。她有着一头接近银色的金发和碧绿的眼睛,五官轮廓却比一般的欧美人浅得多,仿佛西欧的精致奢华与东方的含蓄凝练糅在一起绽放出来,当她半垂下头,浓密的眼睫轻轻一眨时,连墙壁上的灯光都不由闪烁了下。 然而,她的父亲眉头紧皱,看向她的目光不带丝毫温情。 这并不难理解——十年前,如果不是这位罗萨莉娅小姐一力坚持,已经被民间称为联邦“无冕之王”的美第奇家主绝不会把唯一的血脉许给一个一无家世、二没背景的花瓶穷小子。 那时,他以为这穷小子只是想找棵大树抱紧,好在权贵云集的议会里站稳脚跟,谁知这小子处心积虑了这么多年,只拿自己和美第奇当一块垫脚石,等到至高无上的权柄握进手里,他立马撕下沉默而温驯的家犬外皮,亮出属于豺狼的獠牙。 这是插在前任联邦议长心头的一根刺,每次想起自己是怎么被一个年轻后辈愚弄了十年,那刺就会狠狠往肉里钻深一分。 而不幸的是,每当费迪南看到自己女儿的脸,都会勾起这段惨痛入肉的回忆。 “我今晚会待在书房,有公事要处理。”他目不斜视地从女儿身边走过,“你回自己的房间,没有我的吩咐,不要出来。” 罗萨莉娅温顺地低下头:“是的,父亲。” 费迪南径直走上二楼书房,带上了厚重的屋门。他顺手开启隔音装置,又从柜橱里轻车熟路地拎出一瓶红酒和一只白琉璃高脚杯,给自己斟了半杯。 他把酒含在嘴里,皱眉思忖了片刻,这才打开个人终端,经过一系列复杂的密钥验证后,接入了某个通讯。 “滴”的一记长音,一个三维影像打在了虚空里,那是个身材修长的男人,惬意地坐在一把扶手椅里,脸上戴着一副银色的夜鸮面具。 如果博雅赫还活着,他立刻能认出,这是他在生物战甲中与之通话的男人。 “晚上好,费迪南议长,”男人手里同样拎着一只高脚杯,微笑着对他摇了摇,“您的脸色可不太好看,是被什么事惊着了吗?” “从五年前开始,我就不是议长了。”费迪南冷冷地说,“您是在取笑我吗,云中君阁下?” “云中君”的意思是云中之神,最早起源于古华夏一首名为《九歌》的长诗,此时被费迪南用来称呼这投影中的男人,听上去更像是代号而非名字。 男人好脾气地笑了笑:“在过去半个多世纪中,您,或者说美第奇家族,一直握有联邦最至高的权力,即使现在旁落,那也是暂时的——我们能达成合作的基石,不就是要替您将这顶属于美第奇的桂冠重新夺回来吗?” 他说话的方式和语气像吟诗一样,舒缓而优雅,费迪南在那一瞬间甚至产生了错觉,以为自己面前是一位出身高贵的名门公子,而非藏身暗处、搅弄风云的危险人物。 他忙咳嗽一声,把自己差点儿飘走的思绪险险拽回:“在今天之前,我一直相信你们的诚意……可你们却利用我的信任,耍弄了我!” 男人露出一个惊讶的表情:“您这话从何说起?” “你要我发动联邦民众,迫使政府对帝国态度强硬,”费迪南冷冷地盯着他,“你告诉我,这样做能激怒帝国,让他们撕毁之前的停战协议。” 男人无辜地摊开双手:“他们确实被激怒了,只要再加一点火候……” “但你没说这场杀局最终的目标是帝国女皇!”费迪南愤怒地咆哮起来,“居然利用民意刺杀女皇……你们是不是疯了!” 男人歪过头,表情仿佛有些好笑:“刺杀女皇又如何?您应该比任何人都清楚,五年前的停战协议正是帝国女皇一手推动的,不搬去这块拦路石,又怎么如了您重启兵锋的心愿?” “你们、你们这么做,和把我推到风口浪尖上有什么区别?”费迪南咬牙切齿:“我是想和帝国开战,可我不想拿自己祭旗——帝国首相……那个叫青羽的小子就是个疯子,为了凯瑟琳·博尔吉亚什么都干得出来!当年凯瑟琳女皇被联邦俘虏,他为了救人,居然无孔不入地刺杀殷帅,自杀式袭击都来了好几趟,只差一点就得了手!如今、如今要是被他知道我们的事……” 男人漫不经心地打断他:“他不会知道的。” 费迪南停下了咆哮,喘着粗气瞪着他。 “当初俘虏女皇的是联邦军部,要求凡尔赛道歉的声明是联邦首府发的,关您什么事?”男人抿了口红酒,悠悠地说,“青羽就是要找人,也该把账算在联邦军部头上,您有什么可紧张的?” 费迪南想了想,还是不放心:“可是我在临时朝会上逼迫凌昊天,所有人都看见了,帝国首相又不是傻子,他难道不……” 男人再一次打断了他。 “帝国首相现在可没心思管这么多,他手头的事就够头疼了。”他意有所指地说,“等到两国战火一起,您就可以光明正大地往军部里插人,只要拿过军队的调度大权,凭美第奇这么多年的政治根底,东山再起易如反掌,到时您把凌昊天他们推出去当替罪羊,帝国首相多谢您还来不及,怎么会找您的麻烦?” 二十分钟后,费迪南心满意足地挂断了通讯,重新树立起对整个美第奇家族重掌联邦大权的美好憧憬,而他密谋的对象则晃了晃水晶酒杯,将只剩个底子的红酒一饮而尽。 他独自坐在扶手沙发里,任思绪放空了一会儿,这才打了个响指,问道:“你怎么看?” 片刻后,角落的暗影里走出来一个人。 那人全身沉没在黑暗中,看不见长相,只能听声音分辨出是位女性。她说:“一口‘联邦首府式’腔调,傲慢又愚蠢,真不知道过去那半个多世纪里,他是怎么坐稳议长位子的。” 戴面具的男人笑了起来:“你以为他真像表现出来的那么蠢?” 女人不解地看着他。 “就像你所说,能坐稳联邦议长半个多世纪,连殷帅都栽在他手里的人,怎么可能是个蠢货?”男人摇了摇头,“他不是蠢,是没得选……联邦军部和他可是有切骨之恨,之所以没动他,只是因为新任政府还没站稳脚跟,一旦凌昊天完全控制住局势,他和美第奇家族会是什么下场?” 女人面露恍然。 “如今联邦议会中,没人会为了一个过气的议长和军部掰手腕,他自然只能向外寻找盟友——当然,这并不意味着他会完全信任我们。我要是没猜错,他嘴上说得好听,背地里不知安排了多少后手,只等着一拿回联邦大权,就把我们从幕后推到台前,替他分担联邦和帝国两头的怒火。” 女人听得瞠目结舌,头一回见识这帮政客们人模狗样的外皮下比蜂窝还密集的心眼,有点儿惊到了。 她不无担忧地问:“那您计划怎么办?” “没什么好计划的,走到这一步,我们的目的已经达到了,费迪南是怎么打算的……其实一点儿也不重要。” 男人把空了的红酒杯在手指间打了个转,语调轻松地说:“既然演员们都就位了,这场大戏准备了这么久,也是时候拉开帷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