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四月芳菲尽,凡尔赛后花园的蔷薇却正当花季,郁郁葱葱的嫣红粉白争奇斗艳,透过落地玻璃窗,向每一个经过的人抛着媚眼。 张啸匆匆从长廊上走过,那媚眼落在他身上,就像兜头的一把风,连一丝痕迹都没来得及留下,就匆匆散了。 当日爆炸发生的突然,张啸又是非战斗人员,原本首当其冲之下,是怎么都逃不过这一劫的。可约莫这小子过去二十多年“圣母病”攒下的人品都在这一刻返还给了他,千钧一发之际,女皇及时赶到,硬是把他拖出三米开外,末了一道掌风推在他腰眼处,角度、力道无不拿捏精准,抢在爆炸的一瞬间把人送出了杀伤半径范围外。 有了这位大神保驾护航,新闻官好运的只是撞破脑袋,额头上缠了几天绷带,可能还有点脑震荡。 除此之外,他连手脚油皮都没擦破,和躺在医疗舱里至今未醒的女皇相比,已经轻微到可以忽略不计。 他脚步生风地走进首相办公厅,发现连幕僚团全员带统帅长都到齐了,就差他一个,于是随手带上门。 青洛见人到的差不多了,掉头看向主位上的帝国首相:“您召集我们,是有什么事要宣布吗?” 青羽坐在办公桌后,少年的骨骼总像是没长开,堪堪露出肩膀。他一张素白小脸面无表情,肌肉紧紧绷着,让人担心会不会撑破薄薄一层的脆弱皮肤。 “陛下受伤昏迷,诸位都已经知道了,”他也没多寒暄,直接奔入正题,“从现在开始,一应军政要务由我暂且接手。” 首相是帝国第二号人物,当女皇缺席时,由他暂代政务也是题中之义,因此没人提出异议。 但张啸还是觉得奇怪,因为自从女皇负伤后,军政中心已经自然而然地转移到首相办公厅,所有人都默认了首相代行最高决策,似乎没必要把人全部召集起来,刻意重申一遍。 事实证明,新闻官的乌鸦嘴功力见长,他刚想到这儿,就听首相说:“之前俾斯麦上将抗命出兵,被下狱军情司,北美驻军一直由荆玥上将暂掌。不过这也不是长久之计,陛下出事前曾和我提过一句,有意让弗兰西斯·博尔吉亚准将接任,不知元帅意下如何?” 此言一出,幕僚团互相交换着眼神,听不见的窃窃私语水波一样漾开。 从帝国历五年开始,凡尔赛有一条不成文的规定,文官武将泾渭分明,彼此绝不捞过界,这是出于分权制衡的考虑,避免文武沆瀣一气蒙蔽上位者。 如今,首相竟然越过统帅长,直接插手人事调动,虽说事急从权,可北美有首席上将那尊杀神镇着,一时半会儿掀不起风浪,真就急到这份上了吗? 即便事出紧急,这任命的人选也很耐人寻味——众所周知,弗兰西斯出自博尔吉亚嫡系,按辈分算是萨塞尔议长的侄孙,还得管女皇叫一声姑姑。更重要的是,他和俾斯麦上将一样,在对联邦的立场上是个不折不扣的强硬派。 半个多月前,俾斯麦抗令出兵,差点儿毁了两国得来不易的和平局面。这么微妙的节骨眼上,女皇会授意首相再任命一个鹰派将领执掌北美驻军吗? 就算鹰鸽两派之争不在帝国至尊的考虑范畴,她默许博尔吉亚插手北美,就不怕萨塞尔趁机做大?这不是自己给自己放了个绊脚石吗? 张啸和安娜交换了一个眼色,又不约而同地转向了统帅长。 青洛面色如常:“既然首相这样说了,那就照您的意思办吧。” ……居然丝毫没有据理力争的意思。 张啸嘴巴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又硬生生地闭上了。经过帝都广场上的刺杀事件,这小子一夜之间像是变了一个人,打个不甚恰当的比方,两个月前的他像一竿青竹,纵然有些热血上头的幼稚和莽撞,却是宁折不弯、有礼有节,一眼看得分明。 而现在……风骨犹存,他的眼神里却渗入了沧桑,仿佛一夕之间锤炼成利器,只是锋刃尚在鞘中。 青羽点点头,又道:“军情司少将云烨放任示威民众进入广场,致使陛下遇袭,以懈怠军务、玩忽职守论罪,即刻卸去所有职务,暂且软禁于军情司中,等女皇陛下醒来后再做进一步论处。” 这也算是理所应该的。事实上,以云烨此番所为,就算要盖上一个叛国的帽子,即刻拖出去毙了也不是不行。首相这么处理,已经算是轻轻放过,这大概是看在统帅长的面子上——众所周知,云烨少将是青洛一手提携上位的,被他当眼珠子一样护着,要是真把人毙了,保不准军部得闹出哗变。 可不知是不是张啸想多了,首相这道命令和弗兰西斯的调令放在一起,总有点耐人寻味的意思——就像是在刻意剪除统帅长的羽翼,削弱他对军队的控制权一样。 一念及此,新闻官打了个哆嗦,后脊冒出了冰凉的汗水。 然而统帅长依然没有半点儿反驳的意思。 首相的脸色好看了些,总算有心思说两句客套话:“陛下昏迷,不能理事,这阵子还要辛苦元帅多费心军务了。” 青洛淡淡一笑,居然没跟着谦逊两句,而是就着首相的话锋道:“说起来,我也确实有件事要和首相阁下商量。” 青羽轻轻一挑眉梢:“什么事?” “自从哈布斯堡事发后,博斯普鲁斯要塞驻军司令的位子就悬空至今,之前是由丹宁·加西亚上校暂代,可整个要塞光上校就有五六个,她的军衔还是有些镇不住场子。” 青羽听出了他的话外音:“元帅想任命谁来接手?” 青洛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其实这个人选,我之前也和陛下提过,陛下是很赞同的——就是博斯普鲁斯要塞前驻军司令,卫朔中将。” 青羽:“……” 张啸心里打了个突,他还从没见首相的脸色这么难看过,有那么一瞬间,几乎以为这熊孩子要一爪子掀翻办公桌。 好在,首相的“熊”也只是当着女皇的面才变本加厉,女皇不在场,他再如何恼火,也不致失了理智,当下只是冷冷驳斥道:“一介叛将……陛下当年留他一命,已经是法外开恩,此人已被夺衔去军籍,言明永不叙用,怎么可能让他担任要塞司令这等要职?” 张啸脑子里闪过一道光,隐约想起似乎听谁说起过,在帝国历十三年之前,卫朔中将一直深得女皇信任,除了执掌边陲重镇的博斯普鲁斯要塞,还兼任军情司掌令将军。只是帝国历十三年,不知因为什么缘故,这位镇守大将突然被打入军情司,牢饭一吃就是七年,这才给了哈布斯堡钻空子的机会。 张啸当时听过就算,也没深究细枝末节,此刻听首相说出“叛将”两个字,登时打了个激灵。 统帅长依旧脸色平静:“卫朔中将至今没有认下通敌叛国的罪名,想来当年之事另有隐情——这一点,陛下和您都很清楚,否则也不会把这么大的罪名轻轻放过。” 青羽冷哼一声。 “卫朔中将曾驻守博斯普鲁斯要塞三十多年,对边陲局势十分熟悉,放眼军部,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人选。”青洛说,“如今帝国和联邦一触即发,中东那头也不消停,卫朔中将就算有些不合时宜的念想,也知道什么是大局为重,不会再辜负陛下一次的。” 张啸不由竖起了耳朵,心头有如百爪挠心,很想追问一句那“不合时宜的念想”是指什么。 首相的脸色阴沉得快拧出水来了,他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尖锐地冷笑一声:“如果我不同意呢?” 隔着一道办公桌,帝国第二号人物和军部最高统帅互相对视,眼神交错的一刻,仿佛两把军刀交击在一起,在巨力下迸出可怕的火花。 所有人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两步。 紧接着,青洛微微一笑,他突然翻出个人终端,手指虚点了一下,一道全息屏幕跳到半空中,上面投映出一份已经拟好的调令,最底下赫然有帝国女皇的电子签章! “——在陛下前往波旁宫之前,已经签署好了调令,并且下发至博斯普鲁斯要塞,”他淡淡地问,“首相阁下,您要抗旨吗?” “喀拉”一下响,只见青羽脸色铁青,用力过猛的手指把水曲柳的桌面生生按得凹下去一块。 帝都波诡云谲、惊涛欲起,千万里之外的联邦边陲,也正酝酿着一触即发的风暴。 自打联邦元帅殷文被议会下狱后,他一手提携上位的镇守大将也被议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拿下大半,换上议会嫡系的军官子弟。 虽说没两年,军部发动政变,拿过首都大权,可把持议会的各大世家经营多年,数不清的势力潜伏在暗处,也不是朝夕间能连根拔起的。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也是为防议会狗急跳墙,凌昊天就任联邦元首后没有急着排除异己,甚至连驻守边陲的门阀军官也留了一部分没动。 然而这表面的平衡,并不能掩饰背地里的暗潮汹涌,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军部已经得势,清算旧账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而这些出身议会嫡系的将领,名义上是割据一方的封疆大吏,可实际上,新任联邦议长以其润物无声的手段,这些年早将边陲实权抓过大半,留下这些个被架空的世阀军官充个门面,和秋后的蚂蚱也差不了多少。 一时间,边陲重镇人心惶惶,谁也不知军部悬在脑袋上的屠刀几时会斩落下来,这身军装又能再穿多久。 昔日的镇守大将们龟缩在堡垒里,把“军机重地不得饮酒”这条戒律抛到九霄云外,借着酒精的效用缅怀一番旧日荣光,再在醉生梦死里抱头痛哭一番,最后双脚一蹬、闭眼挺尸,就算又熬过一个昼夜。 至于眼睛睁开后的第二天,是悬在头顶的屠刀干脆落地,还是继续惶惶不可终日的等待,谁也说不准。 就在将军梦中半死生的时候,联邦长年气候干燥的西南边陲照旧度过一个平静的夜晚,夜空中缀着碗口大的星子,与地面军事堡垒中此起彼伏的灯火交相映照。 总控室中,老兵瞥了眼死水无澜的雷达反馈屏,懒洋洋地伸了伸胳膊:“这他妈的……之前那帮少爷兵当道时,屁事不懂,还净想瞎指挥。现在可好,首都变天了,这伙人可算消停了。” 和他搭档的同僚还是个入伍没两年的新兵蛋子,正一丝不苟地透过红外望远镜检测夜空,闻言,他头也不回,嘴里说道:“早该这样了……我还在新兵营时,就听我们那教官提过,当初元帅下狱,就是这帮少爷兵背后的议会搞的鬼,要是军部早几年下定决心,说不定元帅也不至于……” “不至于”什么,他没往下说,老兵却明白了他的意思,眼神黯了黯,无法抑制地抽了抽脸颊。 “是啊……”他低声喃喃:“要是元帅还在,要是元帅还在的话……” 老兵“啧”了一声,用手狠狠搓了把脸,把那一脸神伤都搓干净了,才道:“现在想这些也没个屁用,反正和帝国的停战协议也签了,没什么战事,过两年老子退役了,拍屁股走人,以后再不用瞧见这帮老爷少爷兵的嘴脸,那才痛快……哼!” 他话音还没落下,盯着望远镜的新兵突然发出一声惊呼:“快看,那是什么?” 老兵被他突如其来的叫唤吓了一跳,骂骂咧咧地扭过头:“一惊一乍个什么劲,又不是敌袭!” 他的目光落在监控屏幕上,忽然定格住,发出了和年轻同僚一模一样的疑问:“奇怪……那是什么?” 屏幕上,只见一片乌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掠而近,遮蔽住大半个天空,连星光都被挡隔其后。 老兵打了个激灵,原本有些睡意的脑袋顿时清醒了。他哆嗦着拉近镜头,放大三十倍后,屏幕上清晰显示出隐藏在乌云里的东西——无数台从所未见的战甲黑压压地滑过夜空,引擎声轰鸣如雷,翻涌在滚滚浓云中。 那才是新兵要他看的东西。 直到此刻,监控室里的高能能量警报才后知后觉地响了起来,尖利的铃音超出了听觉神经承受范围,好像要活活撕裂耳膜。 与此同时,老兵声嘶力竭的咆哮也夹杂在里面:“有敌袭!立刻通报堡垒,请求支援!让重甲兵团都上天,快……” 他话没说完,雪亮的强光已经扯开夜幕,无数导弹拖着长长的尾光当头落下,瞬间在沉寂的地面上炸出一串姹紫嫣红。 烈火冲天而起,整个堡垒的前哨阵地在大地都为之震颤的爆炸中灰飞烟灭。 ——地球历七十年五月十日,当地时间深夜,联邦哈萨克行省舍甫琴科要塞遭袭,猝不及防之下,联邦军精锐死伤过半,镇守将领被迫收拢残兵败将,向东退守。 这一退,就一发不可收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