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元帅怎样苦口婆心的规劝,抑或大动干戈的怒斥,青羽只是油盐不进。这位少年首相虽说面对女皇时经常脑筋犯抽,王子病与中二病时不时一并发作,可一旦他自己独掌大局,立刻变得头脑清晰思维敏锐,任何人都不能牵动他的情绪,任何劝说都不能误导他的思路。 若非如此,在帝国刚建国之际,他也没法力压国会,把军政大权攥在手心里足足半个多世纪。 青洛刚开始以为这小子是想趁女皇缺席之际,大力扶持鹰派势力,好为撕毁停战协议做准备。可很快他就发现,自己的想象力太贫瘠了。 从第二天开始,军情司倾巢出动,一场风暴席卷了帝都城——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已经有超过两位数的议员和政府高官落马,罪名多得让人眼花缭乱,贪赃枉法、玩忽职守、徇私舞弊……那些隐藏在黑幕下的罪行被无孔不入的军情司拖了出来,陈尸在光天化日之下,引来民众瞠目结舌的围观。 刚开始,萨塞尔议长还能淡然处之,甚至隐隐有点儿推波助澜的意思,因为首相拖出来鞭尸的都是鸽派。可随着时间推移,越来越多的鹰派议员和官员被拖下水,他就淡定不能了。 “这小子疯了不成!”在又一位鹰派议员被拉下马后,奥朗普忍无可忍地找到了萨塞尔议长,“之前不是说得好好的,他到底想干什么,一竿子全打翻吗?” 萨塞尔沉默不语,事实上,他也有同样的疑虑。这博尔吉亚家年迈的狮子有自信把所有人拿捏在手心里,却唯独对凡尔赛的少年首相忌惮重重。 他是知道青羽的,别看这小子在女皇跟前胡搅蛮缠、撒泼卖痴,和没断奶的娃娃似的,可那少年青涩未退的画皮下藏着一副猛兽的爪牙和魔鬼的灵魂,一旦发起疯来,连博尔吉亚议长都觉得头皮发麻。 就好比二十年前……女皇要拿过军政大权,虽说有军部不遗余力的支持,可要在短时间内摸清国会的底细还是颇为困难。何况明眼人都看得出,那段时间女皇身体状况并不佳,动辄缺席朝会,能投入政务的精力极其有限。 正因如此,当时的局面其实很凶险,同气连枝的国会议员们对这位帝国名义上的□□者无甚好感,鹰鸽两派都抱着看戏的想法,指望她哪天自己撑不住了撂挑子。女皇的处境,说句孤立无援一点也不过分。 所有人都等着看笑话,除了凡尔赛的少年首相。 他把自己写入□□的承诺兑现到底,殚精竭虑地替女皇铺好重掌大权的每一条路。他攻击她的政敌,所有之前半个世纪不可告人的黑幕在同一时间曝露,他用各种手段掐断几个充当刺头的世家财政来源,甚至不惜动用军情司的力量威胁他们的家人。 所有人惊恐地发现,这凭空出现的年轻女皇并不是一戳就倒的空心傀儡,她有一个忠实拥趸,那英明神武的少年首相为了她甘愿化身屠刀,狂风暴雨般铲除一切挡路的敌人。 他的雷霆万钧杀伐决断成了女皇最密不透风的堡垒,她的敌人对此无可奈何,只能眼睁睁看着女皇在蛰伏多年后,一步一步羽翼渐丰,终于在帝国历五年掌握住了大局…… 想到这儿,萨塞尔突然打了个哆嗦,隐隐明白了什么。 ——帝国首相是发疯,可他再疯狂也有底线和软肋,如果二十年前,他手握大权却心甘情愿地为女皇披荆斩棘,那么二十年后女皇遇刺之际,他又怎么会公然越界,试图集结党羽架空女皇? 国会议长到底是政界打滚多年的老狐狸,一念及此,许多原本隐隐绰绰的蛛丝马迹,都从迷雾深处浮现出来,自发自觉地排成了一串。 难怪自打女皇遇刺后,就再没人见过她的面,连自己要求探视都被拦了下来;又难怪首相连日来的一串动作又急又狠,每一下都像打在蛇的七寸上,偏偏不肯下死力把蛇头斩下来,原来是等着这蛇发起狠来反扑咬人,好名正言顺地扒皮抽筋…… 这博尔吉亚家的狮子虽然老了,思绪却一点不慢,无数个念头走马灯一样地从脑中闪现,在外人看来也只是他出了几秒钟的神。 奥朗普忍不住问道:“您在想什么?” 萨塞尔飞快地看了他一眼,眼神一变再变,最终定格为无懈可击的亲切……仿佛一张面具,严丝合缝地盖住了他此刻真实的心绪。 是了,不管排除异己还是引蛇出洞,首相既然张开了网,就必须逮住鱼。如今博尔吉亚一只脚已经陷进泥潭里,再想全身而退,就得找到一只替罪羊代替自己去吞下那致命的诱饵。 那么,谁是最合适的人选? 答案似乎不言而喻。 帝都局势扑朔迷离,每个人心里都揣了一本小九九,四境起火的联邦更是焦头烂额。 西伯利亚行省叛乱,直接威胁到首府安危,军部果然如云梦阁主所料,暂且顾不上被人包了饺子的西南边陲,急赤白咧地调集北境部队,竭力对举叛旗南下的西伯利亚驻军围追堵截。 好在,西伯利亚虽地域广袤,当真铁了心反叛的也只有一个西西伯利亚行省,中、东两处大概还有些摇摆不定,既没跟着作乱,也没帮着平叛,约莫是想当回墙头草,等两边有了尘埃落定的结果后,再行站边。 这主意打得虽不地道,可对四境起火的联邦而言,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凌昊天和西西伯利亚驻军司令谢尔盖·弗尔索夫少将没怎么打过交道,不多的印象里,这位人高马大的将军很有斯拉夫人特点,前额硕大、骨骼突出,一口咬着舌头的通用语发音,说话却声如洪雷,往那儿一戳跟座铁塔似的。 据说这位仁兄自联邦建国时就受命镇守西北边陲,几十年下来军衔却只升了一阶,可见混得确实不怎么样,也难怪会心有怨言。 假若多给联邦议长几年,这些内部的龃龉他自然能不着痕迹地摆平,可偏偏,他的敌人把准了他根基未稳的脉门,掐着这个时机发难,令他所有的布置都无从谈起。 凌昊天掐了掐眉心,盯着阅读器上那张联邦北境驻防图,闪烁的绿点是叛军南下的路线,趁着西境驻军大多调往西南边陲支援、布防空虚的时机,这支自联邦建国以来就不甚打眼的军团居然闪电般越过东西伯利亚地区,顺着额尔齐斯河一路南下,转瞬就逼近乌兰要塞。 倘若这最后的屏障都挡不住叛军利刀破竹般的攻势,那联邦的心脏要害也就一览无余地暴露在叛军炮口下。 这种时候,哪怕明知西南攻防战已经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联邦本土也腾不出手,只能先解了燃眉之急,再论其他。 自三战结束后,联邦再没出过这般大的动静,数日之内,首都调军令疾风劲雨般卷向四面八方,北中华和中原驻军千里奔袭,重装战甲部队赶在要塞关破的最后一刻神兵天降,扭转了战局。 战报送达首都军部时,双方在前线已经短兵相接数遭,乌兰要塞几经易手,仍是摇摇欲坠地撑住联邦首府最后一道屏障。 此时已近七月,正是首都雨季。今年雨水尤其充沛,自六月中旬起,天河就像给撕了到口子,大水没日没夜地倒泻而下,放眼望去,大半个首都城都泡在白茫茫的水泊里。 李斯特是刚巡视完首都防务赶回来的,不过从停机坪到议长办公室的几步路,他肩头就湿了一片,进屋前不由撸了把发上的水珠,顺手甩到一旁,这才抬手敲门。 那门却是虚掩着的,轻轻一敲就自己开了。办公桌后的年轻议长循声望来,微微苦笑:“都这时候了,您还讲什么客套?直接进来就是了。” 李斯特没听他那套,仍是一丝不苟地敬了个军礼,才在他对面坐下,顺势卷起半边湿透的袖口:“送来的战报您都看到了?” 他和曼斯坦因不一样,本就心思细密,经过地球历十三年那场陷害,越发谨言慎行,哪怕连七八岁的孩子都知道,如今议会失势、军部当权,在名义上的元首面前,他依然做足了姿态,绝不给人留半点口实。 也不知是不是受了当年殷帅遭忌下狱的刺激…… 凌昊天脑袋里的念头只是一转,脸上却不露出半分痕迹,顺着李斯特的话头道:“看到了……如今乌兰要塞被叛军包围,看着危急,其实叛军也就这三板斧,撑过了开头的雷霆一击,后面陷入持久战,他们就不占优势了。相比之下,我现在反而更担心西南那边。” 他修长的手指缓缓下滑,落在西南角印度河口的某一点上。 印巴行省,□□堡要塞。 “日前一战,联邦驻军并不占优势,全凭飞廉少将收拢残兵,力挽狂澜,才守住了要塞。”凌议长淡淡地说,“在这之后,敌军没再发动大规模攻势,可从卫星传回来的图像看,他们一直在集结兵力,估计很快就会卷土重来。” 自从联邦合众国四境起火、无暇顾及西南战局后,被敌军三面包抄的西南驻军立马成了别人瓮中捉的那只鳖。在敌军占压倒性优势的条件下,将领再智计百出,没有援军,溃败也只是时间问题,何况飞廉还传回来消息,中东军手里很可能掌握有某种威力强大的核弹,只需一发就能决定一整场战役的胜负。 “这种新型核弹,听起来似曾相识……”李斯特沉吟着说,“当年三战期间,军情局也曾传回情报,说帝国正在秘密研发一种新式核弹,并且已经取得突破性进展,只是值得三战结束,也没见他们投入实战,当时以为是以讹传讹,可现在回头想想,我倒觉得是空穴来风,未必无因。” 凌议长没吭声,事实上他的想法和李斯特不谋而合,甚至还要更深一层——如果情报内容属实,早在三战期间帝国就开始着手研发类似的核弹,那中东军眼下所掌握的核弹技术会与帝国有关吗? 不管联邦议长满脑子是不是被阴谋论充斥,在这种新型核弹正式登台亮相之前,他们只能向没头苍蝇一样原地乱转,明知危险在逼近,要提前做好防范,却压根不知道该从哪个方向准备。 由于这个话题掰扯不出个所以然来,继续深入也是无用功,李斯特转了话头:“听说议长阁下昨晚去见了您未婚妻?” 这问题乍听上去有点儿打听八卦的嫌疑,凌昊天微垂了下眼帘,随即从布防图中抬起头:“毕竟费迪南只有这一个女儿,我总抱了一线希望,她能知道点儿什么——不过,我似乎太高看费迪南了。” 他的态度十分坦然,倒显得李斯特的试探有点儿小人之心。 “费迪南在联邦经营多年,如今他叛逃离境,国会中少了掣肘,算是利弊参半,可有件事总让我觉得不安。” 李斯特拽回正往天外飘的思绪,试探地问:“您是说……凤凰?” 七十年前裂天之战,战甲凤凰被殷帅击落,此后作为第三次世界大战最重要的战利品,一直扣在联邦手中。 时至今日,由于帝国刻意的弱化和避忌,凤凰这个代号已经很少被人提起,可在七十年前,战甲凤凰对帝国的意义绝不亚于殷帅座驾麒麟之于联邦。 因为那不仅是帝国女皇凯瑟琳·博尔吉亚的座驾,在七十年前更被称为军事史上最强大的单兵武器。 “七十年前,殷帅俘获凤凰,虽然这架战甲被击落后就自主关机,此后半个多世纪再没有苏醒的迹象,可它毕竟是重要的战利品,又被军方视作最辉煌的荣耀象征,因此有关它的一切档案都作为联邦最高机密封存,而凤凰机体的保存更由殷帅亲自经手。” 七十年前,李斯特还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少尉,无缘亲历裂天之战,只是入首府军部后隐隐听说了这桩公案。 “在过去半个多世纪中,不管帝国还是联邦议会都想查清凤凰被存放的地点,为此他们尝试了各种手段,却都没有成功。”凌议长微微闭上眼,眉目间有些疲惫:“直到七年前,殷帅事发,战甲凤凰的保管权才顺理成章地落到时任议长……也就是费迪南·美第奇的手里。” 李斯特陡然攥紧了拳头,骨节被捏的咯咯作响。 他听到自己问道:“所以,费迪南当年陷害元帅,也和战甲凤凰有关?” 联邦中将可能没有察觉,凌议长却听了出来,他的发音很艰难,一句话说的一字一顿,像是从牙齿缝里挤出来的音节。 “可能有这方面原因,但不会只为了这一个理由。”他实事求是地说,“中将,有些事已经发生了,再刨根究底也没多大意义,不如想想怎么补救更有用,您觉得呢?” 李斯特不置可否:“就算凤凰在费迪南手里,那又怎么样?他现在自身难保,单凭一架战甲就能扭转局面?何况你也说了,自从七十年前,凤凰再没有开机过,一架没法开机的战甲还能上战场吗?” 凌议长无法回答,只能沉默以对。 “既然这架战甲的下落对目前的战局没太大影响,那我们可以暂且不把精力放在它身上。”李斯特说,“比起这个,我还是更担心西边——敌人眼下的平静只是暴风雨降临的前兆,不知道飞廉他们还能顶多久?” 但凡身经百战的将军,直觉都很灵敏,李斯特更是其中翘楚。就在他这句话落下十二个小时后,中东军果然卷土重来,经过了一个月的蛰伏,他们就如一头饿了许久的猛兽,甫一打开笼子,就气势汹汹地扑向了猎物,长满獠牙的巨口恶狠狠地咬向猎物要害。 这一回,联邦军能做的抵抗很有限,仅仅十个小时,□□堡要塞的攻防战已经到了生死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