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帅带出来的军部，哪怕他背负骂名、踪迹杳然，留下的指令也会被一丝不苟地贯彻到底。经过两年准备，地球历六十五年，争战半个多世纪的两大政权签署停战协议；三个月后，联邦首都兵变，军部围了议会大厦，迫使现任议长费迪南·美第奇下野。　　　　接踵而来的议长改选中，凭借首都军部和联邦军团的影响力，新任议长以超出第二位近三成的票数成功当选。　　　　改选结果新鲜出炉后，所有人都大惑不解：这位出身前联邦时代华夏名门凌氏的年轻议员和元帅……或者说，前最高统帅素有嫌隙，过往数十年中彼此看不过眼，这在首都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　　　　何况此人空有一个”名门”的名头，手上既无权亦无势，还要靠着和美第奇家族联姻来维持在议会中摇摇欲坠的地位，任谁都想不通，军部怎么会选择这么一个货色力挺上位？　　　　这些人或许想破脑袋也猜不出，首都局势发展到这一步，正是殷文当初授意的结果。　　　　“……凌昊天其人，虽有野心，眼光却长远，能见大局。如今联邦议会，唯此人可堪倚重，当与之合作，力扶其上位。”　　　　那是元帅血书中的原话。　　　　事实证明，殷文元帅看人的眼光确实精准：这位年轻议长上台之后，立刻在军部的支持下大刀阔斧地进行改革——分化世家、拉拢中产、精简机构、革新吏治……雷厉风行与长袖善舞双管齐下，一大批尸位素餐的蠹虫从政权核心清出，有才有识的贫寒官员被破格提拔，在这些人的运作下，尾大不掉的政权机构豁然一新，多年来居高不下的通货膨胀率慢慢缓解，亏空多年的国库也逐渐丰盈。　　　　外境平定、内政清明，被世家门阀折腾多年的联邦合众国，终于在风雨飘摇中缓过一口气。　　　　这些暂且不提。在改选结果公诸于众的当晚，前宪兵队长就被军部羁拿下狱，曼斯坦因上将亲自上阵，把宪兵队多如牛毛的刑具全部拖过来往地上一堆，那人当场就软了腿。　　　　而军部的问题也很简单：殷文元帅当初下狱的内情究竟为何？他现在人又在何处？　　　　前面一个问题，宪兵队长无法回答。陷害最高军事统帅是何等机密？他不过是议会手底下的一条看门狗，根本不够格知晓内情，还不是上面怎么说底下就怎么照做？　　　　至于后一个问题，宪兵队长硬扛了三天，只字不肯透漏。直到曼斯坦因上将忍无可忍，让人上了重刑，被打成血葫芦的男人才松了口，吐露出一个惊天秘情——早在三年前，殷文元帅被羁押下狱，军部和民间的抗议声潮与日俱增，在刑讯了十天都没得到想要的口供后，出于放虎归山后患无穷的心理，议会下令宪兵队将三军统帅秘密处决。　　　　将军百战身名裂，向河梁，回首万里，故人长绝！　　　　事后回想起来，李斯特已经不记得自己当时是什么反应了，那份烫手的供词在面前晃悠，密密麻麻的字迹却一个也嵌不入眼中，那对敌时智计百出的脑袋成了格式化后的空白内存，恍恍惚惚颠来覆去只倒腾着一个念头：原来那封几经周折落入他手里的血书，其实是不折不扣的遗书。　　　　震惊过后，他又觉得茫然：虽然在最后一刻，自知大限将至的元帅依然为他们设好了后路，可没了那根通天彻地的脊梁骨，联邦军部要怎么立住身？军团上下数百万号人又要拿什么破开重重迷雾，在这条如履刀尖的险路上继续走下去？　　　　没人能给他答案。　　　　窗外灯火依旧，车水马龙穿行在霓虹光影间，经济指数蒸蒸日上，各大品牌每季都推出让人耳目一新的产品。　　　　一切都在往好里发展，只除了已经离去的人，再也无法回来。　　　　那个瞬间，联邦中将突然失去支撑似的跪倒在地，额头抵住地面，爆发出呜咽的啜泣声。　　　　“那之后，您就向新组阁的议会递交了辞呈，当晚离开帝都，此后七年间音信全无。”凌昊天直视李斯特双眼，温和中透着不露痕迹的尖锐，“中将，您当初递交辞呈，是已经心灰意冷，不想过问军中之事。那七年后，又是什么让你改变了主意，重新回到这个吃人不吐骨头的漩涡里？”　　　　许多年以后，历史学家们翻开史册，目光不约而同地汇集在地球历七十年——在这一年，帝国女皇在协和广场遇刺、中东武装大举进犯联邦、第一发超大规模杀伤核弹芙蕾雅在联邦卡拉奇要塞引爆……以及帝国幽云第十三卫韦尔斯丁中校身故。　　　　和前面几桩相比，区区一个中校的死简直毫不起眼，仿佛一片小小的水花，轻而易举就被淹没在狂风巨浪中。可让人想不到的是，一个世纪后，吵成一锅粥的史学家们在某一点上达成了共识——正是幽云第十三卫的陨落，为争斗近百年的两国开启了和谈的契机。　　　　同袍的死烧热了帝国军的血，手里的枪口调转向肆虐于联邦边境的中东武装，与此同时，联邦首府军部也缓和下半个多世纪以来对帝国的成见与芥蒂，主动向凡尔赛伸出了橄榄枝。　　　　韦尔斯丁生前曾无数次向同僚吹嘘，有朝一日他的名字将载入帝国史册，供后来人瞻仰膜拜，只是他做梦也没想到，这半开玩笑的嘴炮居然会以这样一种方式成真。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事实上，当卡拉奇要塞的战报传回帝都之际，一场暴风雨也由此降临，鹰派固然暴跳如雷，连态度相对缓和的鸽派也对韦尔斯丁擅自出兵的举动大为不满，认为这会将帝国拖入战争的深渊。　　　　“这场战争和帝国没关系，”鸽派议员说，“我们只需要站在边上冷眼旁观就好，陷进泥潭是不明智的。”　　　　鹰派的言辞则更加激烈：“他根本没意识到这么做的后果有多严重，帝国把枪交给他可不是为了去替联邦卖命的！他到底有没有身为帝国军人的自觉！必须予以严惩，否则帝国将再无纲纪法度可言！”　　　　国会的“夕阳红”们虽然平均年龄超过二百五，可能在国会占据一席之地，战斗力还是相当可观的。接连一周吵下来，凡尔赛的屋顶没被掀翻，统帅长的耳根先被震聋了。　　　　他揉了揉突突乱跳的额角，把桌上的杯子拎起来，一口灌尽了里面的茶水，这才冷笑了笑：“严惩……人都死了，连尸骨和残骸都没剩下，他们还想怎么严惩？不立石碑？不让人进帝国烈士陵园？见天的跟死人较劲，真是闲着没事吃饱了撑的！”　　　　统帅长性格温厚，轻易不会给人没脸，所以才被女皇冠以“圣母”这个荣誉称号。　　　　只是泥人也有个土性子，虽说青洛在女皇面前扮惯了小媳妇样，可也不是忍气吞声的脾气，被国会一而再再而三地逼迫，就算庙里供着的菩萨都得喷火，何况统帅长军旅出身，杀伐决断是流在骨子里的血。　　　　倒霉催的是，眼下统帅长面对的并非国会议员，而是一块悬在空中的全息屏幕，机要处处长高舒羽的三维投影呈现其上。　　　　高姓特务头子天生一张冷脸，脾气上来，连女皇和首席上将的帐都不买，却在怒气值濒临爆表的统帅长面前出了一身冷汗。　　　　有那么一瞬间，他无比后悔两个小时前拒绝了某上将一同参与远程会议的提议，虽说那小子猫嫌狗不待见，看着就招人烦，可好歹有个人帮忙分担一下火力。　　　　好在青洛来火归来火，到底没失了理智，也不打算将怒气发泄到部下头上。他平复了一下呼吸，问道：“战区那边情况如何？”　　　　“丹奴之子正在搜寻可能的跃迁点坐标，由于目标海域范围太大，暂时没有消息，卫朔中将也派出了侦查舰队帮忙搜找。”高舒羽简短地汇报道，“中东军那边，虽然打散了联邦军团，可之前一番交火也损失不小，目前已经撤回木尔坦要塞休整，暂时没有进逼联邦的迹象。”　　　　青洛点点头，似乎沉吟了片刻，问道：“那架对中东军实施‘斩首‘战略的战甲……有消息吗？”　　　　高舒羽的眼神闪烁了下：“目前还没有，驻扎中东地区的暗桩也在搜找，可惜经过上次的人质事件，中东武装进行了好几轮‘清理’，大部分暗桩被迫撤出核心地区……实在是鞭长莫及。”　　　　青洛攥紧了手指，那一刻，帝国统帅长脸上罕见地露出烦躁：“偏偏是这个时候，陛下人不在帝都……他妈的！”　　　　高舒羽瞬间瞪圆了眼，大约是没想到有生之年会听到统帅长骂出脏话，表情就像脱缰的野马，从“面瘫”一路飞奔向了“惊恐”。　　　　此时此刻，帝国统帅长惦念不忘的人刚从昏迷中醒来。　　　　恢复意识之初，闻愔就像喝断篇了一样，脑子里一片空白，想不起昏迷前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地。　　　　他下意识地一动，浑身从里到外的伤口立刻向他宣示了自己的存在，从骨头到内脏，每一颗细胞都像是被车轮碾压过，又四分五裂地拼凑在一起。只是挪动手指这样轻微的动作，已经让他冒出一头冷汗。　　　　“大人……”　　　　闻愔听到有人在叫他，那直接作用在听觉神经上的呼唤就像一根蛛丝，虽然细弱，却牵住他摇摇欲坠的神智，将他从黑暗的深渊中一点一点拖拽回来。　　　　失焦的眼睛里终于透进来一线光，闻愔微微转动眼珠，在极近的距离里看清了自己的手——那只手腕枯瘦到了极点，几乎没什么肌肉，惨白的皮肤上有一个模糊的图案，像是纹身。　　　　闻愔吃力地眯起眼，好半天才看清那是一只狮头麋身的瑞兽，头上长有鹿角，周身缠绕着龙一样的鳞甲。　　　　……是一头麒麟。　　　　“大人，见到您醒来实在太好了。”拟人中控的声音在他大脑里响起，“很抱歉，我的能量在之前的紧急跃迁中耗光了，目前只能维持低能耗模式，不能为您提供太多帮助。”　　　　闻愔的太阳穴像是被针扎了一样，眼前陡然闪过一副画面——芙蕾雅爆炸的强光中，一架海盗战甲突然斜刺里冲出，将他从能量波扩散的轨道上撞开，在空间场启动的瞬间，一条语音通讯传入了留言系统。　　　　闻愔闭上眼，艰难地问道：“语音通讯……你还有保存吗？”　　　　这话有点儿没头没尾，换个人多半得当场懵逼，不过，追随他多年的拟人中控显然很熟悉主人的思维模式，第一时间给出回应：“数据库受损不大，最后传入的语音通讯还保存在留言系统里，需要现在为您播放吗？”　　　　闻愔没力气说话，只能通过链接网给出肯定的答复。　　　　片刻后，一个女人的声音流入脑中，只有一句话：“大人，我终于又见到您了……”　　　　那人每个字音都稍稍拉长，显得缱绻又多情，话音里带着些微的哽咽。　　　　……是卡特琳娜。　　　　闻愔没有睁眼，呼吸逐渐变得粗重。　　　　被称作“麒麟”的拟人中控问道：“您的心跳在加快，内啡吠物质分泌减少，您是在悲伤吗？”　　　　闻愔没说话，也没在脑海里做出回应，似乎并不想回答这个问题。过了好一会儿，就在麒麟以为自己不会得到答案时，这男人才开了“口”。　　　　“谈不上悲伤，只是有些无力，”他说，“我眼看着她在我面前粉身碎骨，却什么也做不了……”　　　　拟人智能毕竟不是人类，虽然追随他多年，依然时不时地对主人的某些言行感到无法理解。比如现在，“他”一板一眼地答道：“我认为您这种想法是完全没必要的，您当时面对的是一种新型核弹，我的数据库里没有任何与之相关的资料，唯一能肯定的是它的破坏性和杀伤力远远超出目前已知的核武器。在您失去意识的期间，我粗略估算了一下，以爆炸时产生的能量级，足以把联邦首府或者帝都城彻底从地球上抹煞，这样的破坏力是任何一种单兵武器都无法抗衡的，所以您没必要把卡特琳娜小姐身亡的责任揽在自己身上。”　　　　“我不是想把责任揽在自己身上……”闻愔说到一半，仿佛终于意识到和一台拟人中控掰扯清楚“恩仇情怨”这个哲学命题是一件无法完成的任务，于是果断打住，掉转开话头：“我们现在在哪儿？”　　　　麒麟：“我的扫描系统在跃迁时受到磁场干扰，目前无法使用。但是捡到您的人所使用的语言是阿拉伯语，我把他们的服饰和徽章和数据库做了对比，推测这里应该还是中东的势力范围。”　　　　“中东”两个字就像一根针，狠狠扎进了神经线，闻愔微微一震，瞬间收拾好满腹七零八落的百感交集，光速回神了。　　　　他默默数着自己的呼吸，数到第二十三下时，呼吸和心跳已经平复如初，终于有余力审视起自己的处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