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那些在睡梦中纠缠不断的过往戳中了联邦元帅哪根软肋,殷文在这温度恒定为二十二度的贵宾房里愣是出了一身汗。他睁开眼,只是稍微一动,全身每一根骨头都在示威抗议,每一块肌肉都在冲着痛觉神经尖叫,声明要撂挑子不干。 殷文不动声色地倒抽了口冷气,这样微乎其微的动静,已经惊动了旁边的女皇。 她走到床边,不知从哪摸出一块方帕,擦了擦这人额上的冷汗。梦境中如真似幻的冷水香猝不及防地淹没了他,殷文闭上眼,深深吸了两口气,香水的气味像一股从海面上吹来的风,瞬间席卷了昏昏沉沉的大脑。 他再次睁开眼时,视线已经凝聚,眼底一派清明。 “我们不能呆在这儿了,”就听女皇直截了当地说,“这帮武装分子大概已经察觉到不对,正往这边赶,必须尽快撤离。” 殷文用手肘撑住软枕,吃力地半坐起身:“你打算怎么做?” 他没问女皇是怎么知道中东武装已经察觉不对的,就像女皇也没问过他是怎么从武装分子手里逃出来的。 “这帮中东武装就像阴沟里的耗子,没人的时候到处兴风作浪,一旦有风吹草动,立马钻回洞里,死活不露头。”女皇讥诮地说,“这处窝点又不是正规据点,只是个寻欢作乐的销金窝,不可能驻扎太多兵力。万一遇上扎手的点子怎么办?当然得给自己留条后路啊。” 殷文一声不吭地听着,纵然发现帝国至尊一不留神带出了黑道的行话,也没打算提醒她。 “你的意思是,这里有密道?”他过滤了一切废话,直接提炼出关键信息,“这和中东武装的行事风格确实吻合,可这里有这么多房间,你怎么能确定密道就在这间屋子里?” “看这屋里的布置,连朕的大特里亚农宫都未必比得上,一定是他们接待重要贵宾用的——要是没有那颗‘希望’蓝钻铺路,朕恐怕还没有这么高规格的待遇。”女皇漫不经心地说,“换了是您,要是遇上意料之外的突发情况,您会不给这么重要的‘贵宾’留一条退路吗?” 殷文一垂眼帘,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当然,这些都只是猜测,”女皇接着说,“在朕进到这间屋子里后,就让招风做了一个全方位的扫描,扫描的结果是,这张床底下有齿轮和电缆活动的痕迹,如果朕猜的没错,机关应该就在这张床上。” 她一边说,目光已经从床尾扫到床头,最终定格在床头装饰的镏金玫瑰立柱上。 女皇正要伸手,怎料被人抢先一步,她的手刚刚抬起,殷文已经摸到了镏金玫瑰。他先试着扳动了一下,没动静,又往左右拧了两圈,玫瑰随之来了个一百八十度托马斯旋转,原先朝外的一面冲着墙壁,露出背后一个狰狞的骷髅头。 女皇被这诡异的审美弄出一身鸡皮疙瘩。 她还没来得及对联邦元帅这异乎寻常的行动力发表评价,就听一阵类似于引擎发动的嗡鸣声从床下响起,紧接着,整张国王尺寸的华盖大床颤抖起来,像个滑盖棺材板,往一旁平平挪动过去。 殷文在大床发出异动的瞬间,已经眼疾手快地一撑被枕,翻身跳下地来。整套动作干净漂亮,堪比行云流水,可惜腿脚肌肉不太给力,落地时没撑住,直接往地上栽去。 女皇似乎早料到了这一出,好整以暇地扶了他一把,才没让联邦最高统帅在自己脚底下五体投地。 “看来,朕的猜测没错。”女皇松开手,俯下身仔细察看床板下露出的那条约一米宽的暗道,里面不知有多深,黑黢黢的,什么也看不清。然而女皇闭上眼,隐隐感觉到有气流从暗道里吹出,带着某种阴冷潮湿的霉味。 她直起身,视线从殷文苍白的脸上掠过:“你还能走吗?” 殷文没直接回答,而是反问了一句:“你有提神剂吗?” “那东西用多了无异于饮鸩止渴,以您现在的身子骨,还是少用为妙。”女皇淡淡地说,而后,她好像听到了什么,皱眉往门口方向看了眼,旋即按住殷文肩膀,非常简单粗暴地把他往暗道里一推。 这一下猝不及防,殷文还没做好心理准备,就被突如其来的失重感席卷了全身。那建造暗道的工程师不知长了怎样的一副脑回路,暗道里一没走道二没绳梯,炮筒子一样直上直下,十分不人性化。殷文身在半空,全无借力之处,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往深处坠落。 ——这暗道不下二三十米深,要是摔实了,以殷帅那不比豆腐渣工程结实多少的身板,非当场散架不可。 所幸女皇没打算现场谋杀前任联邦统帅,紧跟着跳了下来。她比殷文后跳下片刻,坠落速度却快了几倍,两秒之后已经追上殷文,一把拽住这人胳膊肘。 她托住殷文胁下,分明人在半空,无可借力,不知怎的一个旋身,脚尖已经踩住狭窄的石壁。这石壁几乎呈九十度角,四肢并用都未必攀爬得住,她却像走楼梯一样轻巧,几个起落间已经下到地面。 双脚踩上实地,女皇没敢立刻松手,她在极近的距离端详了一下殷文的脸色,没见他流露出任何不适,这才放开手。 虽说在毫无预兆的情况下玩了一把跳楼机,身心遭受了惨无人道的□□,联邦统帅却没表现出丝毫异样,仿佛从几十米高的地方凌空跳下和喝水吃饭一样平常,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他活动了一下脚踝关节,没觉出受伤的迹象,于是很平静地赞一句:“你的凌虚步法越发炉火纯青了。” 女皇瞥了他一眼,不知想到了什么,脸色倏尔沉了下来。 这女人大约是居上位久了,成日里和国会那帮老狐狸打交道,多年来养成一副喜怒无常的脾气,上一秒还云淡风轻,下一秒就风雨欲来,翻脸比翻书还快。 好在女皇还记得眼下是什么处境,没打算马上作妖。她不知从哪儿摸出一个袖珍手电,打开后先照了照空无一物的四壁,继而对准某一个方向,光线蛇一样扭曲着身子向前钻去,在黑暗中勾勒出一条崎岖的小道。 女皇抬起一半的腿忽然收了回来,她瞥一眼殷文——这二三十米的地下暗道没有中央空调,小风嗖嗖地从甬道深处吹来,吹得人骨头发凉。就这么一会儿,殷文的脸色又白了几分,掩住嘴,低低咳嗽了两声。 女皇一言不发地转过身,一边在前面领路,一边头也不回地往后扔了件东西。殷文下意识地接住,展开一抖,才发现是她那件兜帽斗篷。 他试着把斗篷披在身上,这斗篷明显比女皇的体态要大一号,殷文穿着正合适,也不知道女皇在靴子里垫了什么才能把比自己身高长了五十公分的斗篷撑成衣架子。 这两人都不是多话的性子,接下来的行程中,谁也没再开口,只是闷头赶路。曲曲折折地走了大半个钟头,非但没看到尽头,道路反而越来越开阔,脚下踩着的也不是里出外进的土路,而是用水泥浇筑平整的路面,两边不时有通道汇入,打个不太恰当的比方,就像从辅道上了正路。 女皇忽然站住脚,手电光柱逡巡了一周,她皱眉问:“你发现了吗?” 这问得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殷文却像是和她脑回路并了轨,瞬间了然:“这里不只有一条通道,而是四通八达,像一座地下城。” 在这深藏地底几十米之下的十字路口,帝国女皇和联邦元帅对视一眼,彼此都是惊疑不定。 “虽说耗子天生会打洞,可平白无故弄出这么大一套工程,绝不会只是为了逃命用。”女皇扭过头,殷文看不见她脸上的表情,却没来由地从她漫不经心的语气里听出一点儿隐藏极深的戾气。 他顺口接过话茬:“如果不是为了逃命,那只有一个可能——是为了隐藏某样东西。” 女皇没说话,态度等同于默认。 两人沿着这地下城的“主路”又走出去一两公里,照旧是没人说话,气氛却莫名其妙地凝重起来。殷文稍微落后两步,抬头只能瞧见女皇的背影,他盯着这女人看了一会儿,敏锐地注意到她蜷在衣袖里的手指捏成了拳头。 殷文略一沉思,快走几步追上女皇,和她并肩而行:“你觉得这个隐藏着的东西会是什么?” 女皇没有语气起伏地回了他一句:“我又不是中东武装肚子里的蛔虫,怎么会知道?” 殷文瞥了她一眼:“能让中东武装花这么大精力代价隐藏的,如果不是某种杀伤力极强的秘密武器,就是某个能左右战局的惊天秘密——眼下芙蕾雅已经在卡拉奇战场上露面,没有藏着掖着的必要,这个秘密应该和武器没关系。” 女皇一声不吭。 “一个月前,我和雪涯先生曾在木尔坦要塞见过一面,他说有要事在身,只呆了一天就离开了。我当时自顾不暇,没来得及多问,如今想起来,他的‘要事’和你孤身深入中东腹地的理由,很可能是同一桩。” 殷文突然快步上前,侧身挡住女皇去路:“都到这时候了,你还要瞒我吗?” 女皇锁起了眉头,她不耐烦地看了眼男人挡在身前的手臂,正犹豫着是一把搡开还是直接绕过,突然脸色微变,反手拽住殷文手肘,拉着他急退两步,闪身藏进了死角的阴影里。 殷文没有女皇那么逆天的听觉神经,他什么也没察觉到,却下意识地没有反抗。 半分钟后,一阵刺耳的轰鸣声从远处传来,很快到了近前。从藏身的死角里往外窥视,雪亮的前灯晃了下眼,一辆机甲车从这四通八达的主路上缓缓驶过。 就在这时,女皇突然动了一下,殷文阻拦不及,眼睁睁地看着她把一枚小球弹了出去。小球落在合金板的路道上,滚了几下,方位和角度应该经过计算,恰好停在机甲车必经的路线上。 下一刻,机甲车的车轮碾过了小球,只听“嗤”一声轻响,高浓度的烟雾从车轮下散开,转眼漫天匝地,整辆机甲车都被包裹在里面,放眼望去只有看不见尽头的白雾,仿佛一瞬间穿越到仙侠剧拍摄现场。 浓雾遮挡住驾驶员的视线,机甲车毫无悬念的停了下来。白茫茫的雾气中传来很轻微的金属摩擦声,应该是驾驶员打开车门下车察看。 女皇费了这么大力气,等的就是这一刻,她像一头潜伏已久的猛虎,抓住猎物松懈的时机,猝不及防地扑了上去。 翻涌的浓烟让驾驶员成了睁眼瞎,也阻碍了殷文的视野,在女皇窜出去的一瞬,他的冷汗刷的就下来了。然而一切快如电光火石,他不知道女皇的计划,不敢阻拦……也压根拦不住,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消失在那团致命的雾气里。 那一刻,如果有血压表连着联邦统帅的脉搏,上面的心率必定逼近了一百五。就在他差点儿因为脱缰的心跳而休克时,浓雾中响起两声短促的惨叫,紧接着是重物倒地的声响。 浓稠的鲜血从浓雾深处缓缓淌出,像一只四分五裂的手掌,蔓延向四面八方。 殷文的心脏突然停止了跳动,仿佛有谁按下了暂停键,就这么不尴不尬地悬在嗓子口,那一秒好似慢镜头一样被无限拉长,忽听浓雾中传来女皇的声音:“殷帅,可以出来了。” 这句话就像一个指令码,瞬间激活了联邦元帅猝停的心跳,不知是不是大脑缺氧,有那么片刻光景,他只觉得眼前金星乱冒,不得不靠在墙壁上大喘了两口气。 这时,铺天盖地的浓雾散去了些,殷文终于能看清女皇的身影,两具尸体倒在她脚下,都是□□脆利落地割断了喉咙,一刀毙命。血液无穷无尽地往外流淌,她站在满地血腥中,掌心扣着一把短匕首——那是一把电磁匕首,被称作二十五世纪近身格斗的大杀器,只要扣动扳机,喷射而出的电磁火焰能在零点一秒里把十米以内的所有事物烧成焦炭……不管是碳基生物还是非生物。 不过此刻,刀柄的扳机没有打开,血液沿着光可鉴人的刀刃往下滴淌。女皇抬起手,漫不经心地用舌尖舔了一口。 殷文刚消停下去的冷汗瞬间冒出了二茬。 女皇蹲下身,匕首刃尖沿着其中一具尸体的侧脸轮廓来回描绘,似乎在考虑该从哪儿下刀。殷文忍不住抢上前,一把握住她持刀的手:“你想做什么?” 也许是他的语气过分紧张,女皇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他握住自己手腕的手,反问:“你以为我想做什么?” 殷文不由语塞,方才,有那么片刻光景,他不知哪根脑回路没搭对,竟然觉得女皇是打算把这人的脸皮剥下来,安在自己脸上。 都说最了解你的人是你的敌人,殷帅作为帝国女皇戳了多年小人的资深对头,对女皇的了解也是无人可及。他这厢在心里暗暗唾弃自己怎么能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那厢就见女皇从怀里摸出一张软趴趴的事物,乍一看像发面饼皮,她把“面皮”往那尸体的脸上一贴,几秒钟后,“面皮”自动膨胀起来,逐渐显露出凹凸起伏的轮廓,仔细一看,和那尸体的五官正对应得严丝合缝。 殷文陡然意识到她的意图。 “你打算假扮武装分子,混进他们的据点?”昔日的联邦统帅眉头深锁,“这么做风险不小。” 女皇不置可否,从那倒霉蛋脸上揭下“自发面皮”,安到自己脸上。也不知这“面皮”用了什么配料,刚一接触皮肤就像遇上了八辈子没见的亲人,和脸颊难舍难分地融为一体。 殷文的表情有些无奈。 从发现女皇装了一身鸡零狗碎的道具开始——也不知道她是怎么带着这一堆外挂通过中东武装的层层安检——联邦元帅就意识到,这女人是有备而来。 她有一个完整的计划,事前也做了充分的准备,可到现在为止,连一丁点儿信息也没向殷文透露,唯一能肯定的是,她这回潜入中东绝不是一时的心血来潮,而是带着某种目的性。 什么理由能让帝国至尊撂下战死沙场的心腹部下,以及联邦中东白热化的战局不管,只身闯入虎穴? 这个理由会与中东武装隐藏于此的秘密有关吗? 不知不觉中,殷文看向女皇的目光带上了审慎。 女皇恍若未觉,又从怀里摸出一块“面皮”,贴到另一个倒霉蛋脸上。趁着面皮“自发”的空当,她将两具尸体从里到外扒了个干净,随手将一把激光枪丢给殷文:“接着。” 殷文下意识地一把捞住。 女皇动作奇快,一眨眼已经换上了武装分子的衣服,她用黑色方巾裹住脑袋,只露出一双眼睛,别说中东武装,就是她心腹的幽云十六站在面前,也未必能认出顶头上司。 走到这一步已是箭在弦上,殷文就是揣了一箩筐的顾虑,此时也只能配合她的剧本演下去。他从尸体脸上揭下已经“发好了”的面皮,手指试着捻了捻,只觉得与寻常的□□触感不大一样,忍不住问:“这是帝国科研司的手笔?” “灵枢他们鼓捣出来的,没什么技术含量,就是材料比较稀罕,是一种可变形的合成硅胶。”女皇说,“待会儿要是撞上人,你什么话也不用说,装哑巴就好。” 说话间,殷文已经换装完毕。和这副面皮的“原版”相比,他的身形要瘦削一圈,衣服穿在身上有些空荡荡的没着没落,只能把皮带扎紧些,裤脚掖进短靴里,不仔细打量倒也看不太出来。 女皇把那两具被剥成赤条条的尸体搬到暗角里藏好,正要招呼殷文上车,却见那男人目光一凝,不知看到了什么,径直向车尾走去。 这机甲车的造型和常见的近地机甲车有些不同,后面拖着一个类似集装箱的铁盒子,严格说来和卡车更为相似。 女皇顺着殷文的目光看过去,瞳孔突然一凝——这铁盒子的舱门没有关紧,只是虚掩着,一只苍白的手从缝隙里掉了出来,手腕上带着斑驳的淤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