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复制体”丢开早已写好的剧本,“自由发挥”出第一句开始,红衣女人就预感到不妙,可惜这变故来得太快太突然,她根本来不及反应,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行尸走肉一样的男人不知被谁渡了一口真气,忽然活转过来,对着摄像头开始了令人瞠目结舌的即兴演说。 而摄像头背后,是全球各地、两大政权不下百亿的民众。 等到她回过神来,紧急叫停时,那番惊心动魄的讲辞已经裹挟在脉冲信号里,围着地球转了三个圈,从联邦到帝国,该听到的一个也没落下。 不管联邦的观礼堂还是帝都的办公厅,隔着十万八千里远,却似心有灵犀一般陷入了死寂。 而幕布后的男人仿佛知道直播已经被掐断,兀自转过身,目光恰好和红衣女人对在一处。 女人的瞳孔微微颤缩了一下。 “又见面了,大司命阁下,”男人彬彬有礼地点了下头,“别来无恙?” 被他称作“大司命”的红衣女人往后退了一步,妖娆的眼角因为过度紧张,几乎拉成了一截直线:“……殷帅?” “是我。”殷文淡淡一笑,“打乱了你们的剧本,不好意思。” 他嘴上说着“不好意思”,脸上却是冷眼看戏的无动于衷,深渊一样的眼睛波澜不惊地盯在大司命脸上。 不论七年前还是七年后,大司命都没历练出一副深渊盖顶也面不改色的铁石心肠,不由自主地又退了一步。 不过紧接着,她就反应过来,意识到自己露了怯——这里是她的主场,周围都是虎视眈眈的中东武装,实枪荷弹、训练有素,就算牵线傀儡被人换了芯子,就算眼前这人是如假包换的“正版”,又能怎样? 他一个人,还能翻了天不成? “确实,好久不见,”大司命迅速调整过心态,伸手一撩额发,淡淡笑道:“七年不见,殷帅风采如旧,真是可喜可贺。” “没什么可喜的,拜你们所赐,我在病床上躺了七年,前两周才见好,”殷文没有情绪起伏地说,余光一扫,瞥见一旁被这出变故吓成了木鸡的费迪南,目光微微一冷,“……这笔账还没算清,诸位又大举进犯联邦边境,是当我联邦没人了吗?” “拜我们所赐?”大司令重复了一遍这句话,不知从哪个字眼里寻摸出笑点,捂着嘴好一阵前仰后合,“这您可太冤枉了……是,我承认,阴阳家确实在这里头掺和了一脚,可我们也不过是被人利用的刀,您就不想知道那刀柄握在谁手里吗?” 她抱胸斜靠在琥珀宫价值连城的外墙上,好整以暇地看着横空出世的联邦元帅,就像耐心十足的猎人一样,抛出一块撒了香料的诱饵,成竹在胸地等着猎物往陷阱里跳。 然后,就听这男人面无表情地说:“……不想。” 这超凡脱俗的答案超出了大司命贫乏的想象力,有那么一瞬间,她脸上一片措手不及的空白,被这不按套路出牌的联邦元帅噎了个倒仰。 同一时间,相隔万里的联邦婚典殿堂,观礼的宾客们还沉浸在“神迹降临”的震撼中没缓过神来。 直播切断的一瞬,盛装下花瓶一样的新娘陡然变了脸色,她迅速按住隐藏在耳坠中的微型通讯器,“动手”两个字已经到了舌尖,正要往外滚落,按住通讯器的手突然被人握住。 罗萨莉娅下意识地看过去,随即和新郎的视线撞在了一处。 她悚然一惊。 凌昊天眼睛里如雾霾一样的浑浊仿佛被方才那场风暴席卷,吹得一滴不剩,云开雾散后,慑人的锐光照在她脸上。这男人温文尔雅地笑了笑:“想叫人来吗?我可以帮你。” 罗萨莉娅没来得及反应,下一刻,只听宾客中的李斯特蓦地厉喝:“动手!” 干脆利落的两个字蹦出,尾音堪堪爬上房梁,还没来得及绕圈,无数卫兵已经从两边的安全通道鱼贯而入,这些人穿着宪兵队的制服,行动却迅如疾风,一看就和那帮养尊处优的少爷兵吃不到同一个碗里。 不过眨眼间,这突如其来的增援已经将典礼殿堂围得水泄不通,在宾客们的惊惶失措中,他们毫无预兆地举起枪口,对准正中央的一对新人。 到了这一步,罗萨莉娅要是再不明白发生了什么,那也白在费迪南眼皮子底下搞出这么大动静了。那双精致的像是画出来的眼睛,头一回射出惊心动魄的光,毫不闪躲地对上联邦议长:“是你?你什么时候布置下这些的?” “不太久,就在一周前。”凌昊天依然紧紧攥着她的手腕,空出来的手却按住胸口,微微咳嗽了两下,“你的手段也算厉害了,我险些着了你的道。” 女人微微眯了下眼:“所以……那真的是殷帅?你们串通好了?” 凌昊天没说话,回答她的是越众而出的李斯特。 “你们的伎俩虽然上不得台面,却的确有效,凌议长被你下了致幻药,本该神不知鬼不觉,所幸他自己及时发现精神状况不对,做了血液检测,这才察觉端倪。” 联邦中将走到离两人三步远的地方,冷冷地看着罗萨莉娅:“你们煞费苦心,安排了这么一出大戏,我们也不好中途打断,索性陪你们唱下去,也好看看你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女人猛地回过头,动作幅度太大,花冠上的珠串碰撞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响声。 下一秒,凌昊天蓦地放开手——不知是那串起珠旒的银线不结实,还是女人甩头甩得太用力,十二串珠旒突然绷断,更离奇的是,那拇指大的塔西提珍珠非但没响应地心引力向下坠去,反而化身爆破弹片,向四面八方激射而出! 李斯特骤然凝缩的瞳孔中映出漫天珠光,他离得太近,首当其冲,别说闪避,连退都来不及退。眼看联邦中将要被这珠光宝气的暗器打成筛子,平地里突然窜起一道闪电,间不容发地与密如雨点的珠光撞在一处,噼里啪啦一阵疾响,堪堪把要命的凶器挡了下来。 李斯特猛地扭过头,只见那印象中手无缚鸡之力的年轻议长挡在他身前,手里变戏法似的多了一把长剑,他甚至压根没瞧见是从哪变出来的。 他没看清,罗萨莉娅却瞧得分明,那把剑不知用什么材料铸造的,剑身薄如蝉翼,而且柔韧度极高,编个麻花也不在话下,之前一直被凌昊天当腰带一样藏在皮带内侧,直到骤然遇袭,才猝不及防地拔出。 那女人半张脸藏在面纱下,即便如此,惊愕还是无法遮掩地从她眼睛中流露出来:“你、你刚才那一招……” “看着眼熟吗?”凌昊天往光可鉴人的剑身上呵了一口气,随即用衣袖擦去那薄薄一层水雾,漫不经心地说,“你应该眼熟——七年前,你们阴阳家的月神就是死在了这一剑下。” 罗萨莉娅先是一愣,旋即缩紧了瞳孔,而凌议长身后的李斯特和曼斯坦因也不动声色地交换了一个震惊的眼神。 这一边,刚刚步入殿堂的新人来不及永结同心,先拔剑斩断了那根虚与委蛇的红线,另一头,相隔万里的叶卡捷琳娜宫,大司命皱紧了眉:“您真不想知道自己当年因何下狱,又是栽在谁手里吗?” “没这个必要。”殷文淡淡地说。 他其实不想和大司命多掰扯——这女人在他眼里就是条美人蛇,虽说没什么杀伤力,可被那蛇信子舔一口也够人寒毛乱窜的,可惜眼下情况特殊,他单枪匹马深入敌阵,也不知增援什么时候能到,只能耐着性子和她周旋,多拖一刻是一刻。 “已经过去那么久,寻根究底又有什么意思?”说到这儿,联邦元帅突然回过头,看了费迪南一眼,前任联邦议长腿肚子一哆嗦,使出洪荒之力才没坐到地上。 殷文收回目光,表情波澜不惊:“至少,不论当年还是现在,阴阳家都是跑不掉的。” 女人微笑着伸出手,打了个响指,两秒钟后,琥珀宫紧闭的大门被撞开,黑无常打扮的武装分子们蜂拥而入,还没站稳,先把枪口端了起来。 殷文摇摇头,似乎对他们摆出这么大的阵仗有些无奈,毕竟联邦军神再怎么“神”,终究是肉体凡胎,没有撒豆成兵的神通。仅仅是一个人,这帮武装分子就端出了如临大敌的架势,也不知是之前吃过太多亏,产生了心理阴影,还是穷乡僻壤待久了,没怎么见过世面。 “看到殷帅风采不变,我也感到欣慰。”大司命撩了撩额前垂下的一绺发丝,“这样也好,既然您自己送上门来,不如先在这儿盘桓数日,好让我们一尽地主之谊。” 殷文微微挪开视线,只觉得再看她一眼,就会忍不住强迫症发作,一刀削断那缕碍眼的头发,一并把“军容整洁”四个字塞进这女人脑袋里。 “七年前你就是这么说的,七年后还是这套说辞,”他闭上眼,轻捏了捏鼻架,“怎么,这么多年躲在阴沟里不见天日,阴阳家的语言能力已经退化到这种地步了?” 自己的语言能力有没有退化,大司命不知道,但有一点她很清楚,多年不见,这位联邦元帅的词锋绝对更胜往昔,虽说没到沉木浮石的境界,气死个把活人还是不在话下。 反正比起七年前,他那张嘴皮子是利索多了,也不知这七年间有了什么际遇,被哪路圣贤□□出来了。 大司命先是嫣然一笑,那笑容里带着些许白森森的意味,紧接着,她偏了偏头,像是被窗外的阳光晃了下眼。 ——那个瞬间,几乎是身体本能的反应,殷文飞身急退。 他的反应很及时,大司命突然暴起的一击没能卡住联邦元帅的喉咙,那一扑蓄势已久,扑空后也收不住势,直接撞上了他身后的墙壁。 只听很脆的一下响,那五根手指狠狠插进墙上的画框,叶卡捷琳娜女皇脸上骤然多出五个窟窿,表情很是震惊。 大司命面无表情地抽回手,轻轻舔了下指尖。那双手美若兰花,可杀伤力着实不小。殷文目测了一下,以她方才那一抓的力道和深度,非但扯破了画布,连画框下的琥珀墙面怕是也没能幸免。 他突然又有摇头叹气的冲动,只觉得自己或许是当了太久的最高统帅,凡事习惯性地从国计民生的角度考虑,看到这一幕,第一反应不是“自己身上差点多了五个透明窟窿”,而是“重修琥珀宫不知又要搬空多少国库”。 就着这没叹出的一口气,殷文陡然一个旋身,避开这女人迅雷不及掩耳的追击。 大司命约莫是觉得这男人单枪匹马,和瓮中待捉的那只鳖没什么区别,因此并不打算群起围攻,而是玩起单人PK。她身形极快,肉眼几乎看不清动作,只有风声呼啸来去,血红色的残影破开阳光,那双手美如曼陀罗,却是淬了剧毒,还未近身,冰冷彻骨的荼蘼幽芳已然兜头兜脑铺天盖地。 那是死亡的气息。 殷文跳跃着闪避,手指扣住腰间的激光枪,却自始至终没有拔枪的意思。琥珀宫地方不大,他接连躲过三下,到第四下时,人已被逼到墙角,退无可退。 女人眯起眼角,下一击自然而然用上全力,影未至,而风声已经呼啸过耳,割得人脸颊生疼。 这一下看不出来路,只觉得四面八方都被血红的手掌封死,想突围也找不着空隙。殷文进退维谷,索性在原地站定了,眼看那致命的红影逼到面前,连眼皮也不眨一下,似一具全无六识的雕塑。 直到女人尖利的指甲离咽喉只差一线,他才从入定中醒过神,后知后觉地退了一步,衣袖微微拂动,仿佛只是被清风带起,牵动一池涟漪。 然而,血红色的残影却就此定格了一瞬,继而以一个颇见生硬的角度转折开,踉跄着往后退去。 这一轮交手太快,兔起鹄跃间已经分出胜负,围观的武装分子们连过程都没看清,就被快进到结尾——只见红衣女人落地后没站稳,往后倒腾了好几步,好不容易扶着墙艰难站稳了,一绺头发悠悠荡荡地从额头飘落。 大司命:“……” 要不是这一面是承重墙,她非得一掌拍碎了不可。 女人恶狠狠地抬起头,离她五六步远,联邦统帅提着一把通体漆黑的长剑,剑锋上凝着一线寒芒,流过刃尖,遥遥指定了她。 大司命把到了嘴边的一口血吞回去,咬着牙问:“你刚才那一剑……是天问?” 不过紧接着,她仿佛意识到这句话的逻辑不通之处,自己先摇了头:“不、不可能,天问是云梦阁的不传绝学,雪涯剑圣就是再看重你,也不可能教给外人。” “雪涯先生确实没教过我。”殷文微垂眼眉,这人乍一看是亚裔面孔,可仔细瞧去,除了瞳色,他的轮廓也比一般的亚裔要深,睫毛尤其浓密纤长,颔首低敛时,眼尾仿佛被刻刀带过,分明是缱绻情深的弧度,却偏偏拦腰截去一半,收得干净利落,毫不拖泥带水。 “当年我认识皓夜不久,从她那儿听说了剑圣一门……也就是云梦阁前身的来历,嘴上不说,心里却很仰慕。”他叹了口气,“剑圣一门戒律森严,不许门下弟子将本门绝学私自传授外人,皓夜虽然胆大,也不敢悖逆师门,所以假借切磋,一遍遍在我面前演示。” “我虽然记性不算好……可那三年中,她教了我那么多遍,我又怎么会记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