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言正在东华门外跪了许久,此刻步履蹒跚,花白的发已被风吹乱。
他颤抖着身子,矮身拜倒:“罪臣于言正,拜见陛下!”
荣成帝神色不虞,是以也未叫起,只扬声道:“老明公何故自称‘罪臣’?”
于言正未抬头:“罪臣任国子监博士一职,应对学子尽教导之责。不仅须教授他们做学问,更须教授他们忠君爱国之理!可如今,他们不敬陛下,犯下如此大错,乃是罪臣教导不力,故自请其罪!”
赵裕官袍中的手握的死紧,他虎目含泪地望着殿中的老人。
“老明公言重了,你何罪之有?”荣成帝见他先认了错,神色顿时好了些。
那跪着的老者闻言缓缓抬起头,瘦弱的身躯掩在宽大的袍子中,更显苍老。
他不避不讳地看向高堂之上坐着的帝王:“陛下此话何意?”
荣成帝一愣,似乎没想到他会如此问,只当他没听清楚,便又道:“老明公为大胤教导后生,尽心尽力。不仅无罪,反而有功,您请起吧,莫跪着了。”
他的神色谈得上和煦。
那堂下的老者闻言,艰难地直起腰板,不卑不亢道:“陛下,若微臣无罪,是否也可认为那些学子无罪?”
“这如何混为一谈?”柳青河闻言转身,拧着眉看向那人。
“如何不可?若那几名学子有罪,微臣必承担教导不力之罪;可陛下分明说微臣无罪,既他们一言一行均合微臣之教导,那又何罪之有?”
“你…你这是强词夺理!”
“柳相你又何须生气,微臣这夺的,也不是你一家之理!”
荣成帝这才知道他到底为何而来。
他浑身的怒气倏又燃起,面色涨红,显然已忍到极致!
“陛下为何不说话?”于言正自然知晓他的心思,愈发咄咄:“微臣可有何处说错?”
荣成帝既说他无罪,那“罪臣”二字便不可再提了。
古齐月并不说话,只抬眼望向殿中的老者。
衣袍之下,一身风骨可见。
“看来老明公,定是要逼朕了!”
“非也,微臣为认罪而来,不过乍然听闻陛下言臣无罪,欣喜之余便与陛下与同僚们,辩上一辩。”
“怎会有你这般认罪的态度!”荣成帝怒不可遏,倏然扬声道。
“那陛下想要臣如何,在这金銮殿上血溅三尺吗?”
“陛下不可!”赵裕忍无可忍,终于出列。
随后于言正的几名学生都站了出来,高声道:“陛下请三思!”
荣成帝气极,猛然咳嗽了几声。
陈让见状,立即上前从袖中掏出药丸喂他服下。
荣成帝有严重的咳症,是以随侍的宦官会随身备着药。
两位皇子顿时拜倒,高呼:“请父皇保重龙体!”
朝臣见状,随之拜倒。
只有殿中那苍老的身影仍半跪着,脊梁不弯一分。
荣成帝颤着手指着他,面上气血翻涌:“你敢威胁朕,真当朕不敢杀你吗?”
话音刚落,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古齐月冷眼看着,并不上前。
“这不是逼,陛下!”于言正高声道:“这是为师者,在为学生讨一个公道!”
赵裕见他言辞仍如此激烈,顿时恳求道:“老师,求您少说两句吧!”
于言正恍若未闻:“这世间事,总要有人道一声不公,叹一声不服,那几名学子人微言轻,无人在意,可我在意!”
他苍老的眸中有泪:“郑秀年十七,顾芝林年十八,岑青年十九,他们尚未及冠啊陛下!”
“老明公此言差矣,照如此说,以后犯罪之人只要未曾及冠便可轻轻放下,那又置大胤律例于何地?”柳青河抬起头,朝他大声道。
“柳相,敢问那几个学生,所犯何罪?适用哪一条律例?檄文之中又有何处冒犯了陛下?”
那苍老的声音遥遥传来,似乎震穿了人心。
柳青河顿时哑了嗓子。
都察院御史张覃闻言,看向那老者:“老明公,那几名学子所犯乃大不敬之罪。”
“哦?檄文中何处对陛下有所侮辱痛骂?”
荣成帝再也听不下去,他挣扎着站起身,指着殿中那人道:“你…你不敬君王,言语冒犯冲撞,既…既你要死,朕便成全你!”
古齐月看向殿中跪着的那人,袖中的手顿时握紧。
于言正,可以死!
天下学子大多读过他的策论,知晓他的才华,以拜入他门下为荣。
若他死了,学界必生乱。
“陛下三思!”殿中不断有朝臣高呼着,而荣成帝恍若未闻,只眸光狠戾地盯着那老者。
于言正听闻此言,缓缓起身。
抬手拂过有些褶皱的衣袍,随后抬起双臂:“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赵裕目眦欲裂,他膝行几步上前,磕头道:“请陛下饶过老明公,他只是救人心切,非是有意冒犯啊陛下!”
“季寻,”于言正轻声唤他:“你从前未曾替那些学子求过情,此刻也不要为我求情。”
赵裕顿时转头望向他,泪如雨下:“老师,求您别说了!”
“我所教导之人,须敢为天下先,敢为百姓言,你没做到,算不得我的学生。”于言正缓缓摇头。
赵裕一瞬间心胆俱裂。
而此刻东华门口,却有震天喊声传来。
容昭换了身女子的衣袍站在宫门之外,看着那群学子举着她通宵达旦写成的文字高声呼喊,顿时勾起唇角。
“汴京血曾热,而今已寒凉!”
“汴京血曾热,而今已寒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