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还想听接下来的三,我希望,你能收起你的莽撞,把十杀阵收起来。”
楚长明从容不迫,冲着鲛人微微一笑,不见锋芒,一点胁迫意味却是十足。
永河县的局势结合几方势力的存在,并不难懂。再加上远归客所论述的凤兰一事,这件事就越加明朗。
人类压榨欺辱半妖在先,半妖得一人类为首领,得“自由平等”之启蒙,兼之有鲛人神通广大,一群浑浑噩噩之辈顿时经过几年休整,齐聚于如愿海占岛为王,与人类形成分庭抗礼之势。
鲛人久受永生之门禁锢之苦,与其余半妖同其宗族,同病相怜,都是被剥削之物,因为那一句“吾心吾身”,半妖就此同仇敌忾,与人类有着不世之仇。此仇不报,不共戴天。
楚长明观察过听远归客说书之人的态度,以及想起过庄主的话,明白了一件事情——在半妖同心协力可其利断金的同时,人类除了一些居住在港口的居民,大都不相信如愿海一事,有的甚至不曾听闻,富贵的依旧在醉生梦死,贫穷的依旧在奔波生机,完全没有一点危机警觉之意,也怪不得当时庄主明明身份不低,却在奉已白、相柳面前,惯会伏低做小。
只因,战争讲究天时地利人和,如今半妖和人类所居之地天时地利一样,就看这人和,看着彼此的精神面貌。而且,半妖是有强大的妖力的,即使人类当中再有许多能工巧匠、再巧夺天工,如往时墨子造机械飞鸟一般厉害巧妙,也不能说完全敌得过这种妖力。
假以时日,就算人类人数众多,地大物博,源远流长,被半妖完全替代也不过只是时间问题。
在这其中,如果半妖当真被仇恨蒙蔽了双眼,只想着报仇一事,到时战争一打起来,也只做破釜沉舟之事,虽然结果几近惨烈,双方损失惨重,死伤百不存一,但到底人类数目众多,这里仅仅只是永河县,一个小小的县,如此一来,还是算作人类的胜利,且这桩世仇不会延续下去,仇恨不会随着时间的发酵而越演越烈,只到这里为止。
放眼整个未来历史,半妖的存在也不过只是历史的一小朵浪花罢了。
可是,半妖想要延续下去。
这是楚长明最不愿看到的局面。
在此局之外,妖王相柳引起了楚长明的注意,加上最近和沈古柯见面时,对方没有任何掩饰地暴露出魔尊插手的痕迹。
远归客在这个时候,宛如雪中送炭,变着法子告诉他——半妖的起源是凤兰造就的。
因为一场好心。
凤兰本意是想打破各种族之间的隔阂,所以联合一些妖族进行了创造半妖的“计划”,他或许是期待于这种中间产物能够平息双方的偏见和歧视,然而半妖依然是人类所唾弃的产物,和以前并没有什么两样,甚至加剧了人类对异族的残忍和厌恶。
这种中间产物,在凤兰看来,诞生的意义是美好的,而在一些魔族和妖族眼里看来,却是“罪恶”的开始——他人之不幸,自己之喜悦。
文化、思想、学习、创造,在这些方面,半妖产生了意想不到的微妙的变化。
如果半妖不会思考、不会喜怒,那么尚且惹不出来这么多祸事。可是他们偏偏会思考、偏偏会息怒,甚至于可能更甚于人类。
魔尊和妖王把这里称作为“实验场”,想必实验的就是这样一件东西。
这就是一场局中局。布局岁月之久,手段之匪夷所思,目的之诡异,统统都超出常人之想象。甚至说出去,没有一个凡人会信。
可是,魔尊和妖王,他们活了多久,以后将还要活多久,对于人类来说,也是一件过分遥远、超于想象的事情。
对于一个人类来说,百年就是人生的全部,百年之后的事尽数付之尘土,耳语给鬼听;
对于一个仙魔来说,百年不过弹指一挥间,百年之后更有千年万年亿年,寿数与天齐。
这就是一个人类所能达到的极限,当真比较起来,过分得有些可怜。
楚长明想阻止半妖和人类之间的争斗,他依然想着以前的方法——照旧是从如愿海的领导者这里入手。那位未曾谋面的首领一走,鲛人无疑是半妖的首领,如今想来和当初楚长明料想的也差不了多少。
在这场局中局中,楚长明务必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把局面,搅合得越混越好,各方势力几番牵扯,让大家都有所忌惮,不敢轻易动手才好,形成三足鼎立的局面,彼此互相牵制。
他如今已经把鲛人从第一层局中拉了出来,让对方把目光看向了躲在幕后的魔族和妖族,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就是让魔族和妖族彼此仇视起来了。
原先楚长明认为鲛人和魔族妖族有牵扯,既然魔尊和妖王想看到人类与半妖相斗的一场好戏,自然是不想让修士参合进去,如果鲛人背地里与魔族妖族有所牵扯,那么奉已白就不会死。
如今奉已白是没有死,但原因却并非楚长明所料想的一般。
在与鲛人的交谈过程之中,楚长明得知到对方的行事动机是想摆脱永生之门的束缚,以及对半妖的同病相怜,仅此而已。楚长明万万没想到,这件事情,还能牵扯到叙晚意的头上,他也没想到自己的血对鲛人而言具有如此强大的吸引力——奉已白现今之所以没有死,极有可能是因为鲛人想把他引过来。
鲛人和魔族妖族并没有牵扯。——楚长明在想起这个想法的同时,想起了鲛人口中的那位首领。
如愿海绝对和魔族妖族有什么牵扯,魔尊和妖王不可能只在一旁干看着,他们绝对做过些什么事情。
楚长明十分怀疑,这位所谓的人类身份的半妖首领,极有可能是妖族和魔族其中一方或者是双方的手下人。
但和楚长明料想中的不对,鲛人并没有把十杀阵收起来,他依旧站在阵法的中心,隔着一段距离望着楚长明,他在楚长明的凝视之下,缓缓地摇了摇头,等楚长明欲再劝解,他却兀自闭上了眼睛,三颗钉子开始旋转缩小钻进皮肤之中,再次睁开眼睛时,瞳孔之中的一点黑也消失不见,神情之中更添了几分木讷。
楚长明不信邪,皱了下眉头,试探着开口问道:“……怎么?你不想知道这第三点吗?”他心中隐约已经知道答案,果不其然,鲛人说话又开始缓慢断续起来,区区两个字,也说得费尽千辛万苦一般:“……不……想……”他说话好似在某个人手中挣扎一般,词句都是从嘴唇里憋挤出来的一样,他犹犹豫豫地说:“……谢……谢谢。”
那双眼睛淡得好像蓝天中漂浮在彼端的云彩,未着尘世纷繁芜杂之色彩的纯净浅色,缥碧似水,静静地看过来,让人只觉造物千变万化,极尽深意。
楚长明知道对方这下子是真真正正恢复了那种活死人的状态,根本不适合买弄心机和言语功夫,说起来就会像是对牛弹琴,别把自己给气着了。
他顿时失去了和鲛人博弈的耐心,直言不讳道:“你会不会放我和奉已白走?”
楚长明想着几个画起来比较简单的具有攻击效力的符咒,不声不响地进入了戒备的状态,准备一发现苗头不对,就先下手为强,他预先推测了几个鲛人攻击的方向,又用眼角余光观察着周围有没有什么可以物尽其用的工具。
在这个时候,鲛人没有发觉到楚长明的戒备,他点了点头,说:”会……的。“
但是楚长明听到了这句话,并没有立刻放松戒备,在真正强大的力量面前,所有的心机谋算都只是虚妄,而他楚长明之所以能够站在鲛人面前,和对方有谈判的立场,有耍弄心机的场所,都是因为他自己的血——一样楚长明非常忽略的东西。
难道自己难不成是什么厉害之人的后代?
楚长明心底不禁觉得分外好笑,这种想法根本无稽之谈,他不过只是在白帝发起的那场战争之下的一个无辜受牵连的普通人罢了,只不过遇到了凤兰,从此得了仙缘。
仅此而已。
鲛人神经再麻木,也察觉到楚长明态度的不对劲,他本欲送楚长明出门去,好让其他半妖看见,知道此位修士是客,和楚长明站在一起时间稍稍一长,鲛人偏过头来看楚长明,想伸手出去拍拍对方的肩膀,他也这么做了。自从他修炼鬼道以来,越发随着本能行事,其他诸如后果之类的反倒被他看作成细枝末节,不在意了。
对方身体一颤,猛地回头看他,视线相对的那一刻,眼睛里的尖锐锋芒却在一霎那间尽数藏了起来,变得重新平静寡淡起来,还微微染着笑意。对方面色镇定地回过头去,似乎不把刚才那件事情当回事,但鲛人知道,对方更戒备了。鲛人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明明对方一点都看不出来,掩饰得非常巧妙。
但鲛人就是知道。他不仅知道,还非常笃定。
鲛人接下来一直在不由自主地看着楚长明。他忽然发觉自己有了欲/望。这种欲/望,不同于想逃离永生之门束缚的渴望,不同于想得到对方自愿所给的血的盼望——而鲛人身体和灵魂中一直寄居着的就是这两种欲/望,正是因为它们的存在,鲛人还能够觉得自己是一种生物,而不仅仅只是物。
这是什么呢?
鲛人和那位修士一起走着,彼此都在沉默着,鲛人却很喜欢这种沉默,他得到了一份自得之感,他一直在心里琢磨着这是什么东西,想着可以用什么东西来相比。
忽然,他想起来第一次完完全全暴露在楚长明面前时的场景,他想起自己十杀阵阵法中的一具枯骨,想起了那个人类看向身边这位修士的眼神,接着,他想起来了把这位修士拉进水里时的事情。
——不知道对方还记不记得。
鲛人从对方身上看不出被这件事影响的痕迹,他兀自仰头看了看天空,心里什么都没有想,空白的一片,再次低下来脑袋,把目光看向身边走着的这位暗中戒备、面上却一点都不显的修士时,忽然觉得牙齿很痒。
他想咬点什么东西,皮肤、手指、肩膀、嘴唇,就连一片衣角,……也不是不行。
有点荒谬。
对方不会答应。鲛人心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