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冰和范昂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范昂连忙背着叶冰进了大门,把叶冰放在了门前的石阶上,自己上前去查看琅琊派众弟子。范昂翻着琅琊派弟子的尸体,每个都是脸色青紫,口吐白沫,死状扭曲。范昂在滁州府为吏多年,也曾见过许多死状恐怖的尸体,可是此番一下子见了这么多,觉得胃里的酸水不断往外涌,努力深吸了几口气,才得以克制。 范昂翻检了殿上所有的尸体,大殿上共有四十余人,竟无人生还。他走到叶冰的身边,摇了摇头,叶冰看着诸位同门的尸体,心中又难过有气愤,一口气堵在心口,猛地呕出一大口血来。 范昂连忙上前去递上一块手巾,道:“叶掌门,您身上有伤,平心静气些。” 叶冰拿手巾擦了擦嘴角的血迹,道:“此事定是内贼所为,同门相残,你让我怎么平心静气。”又问范昂道:“这些兄弟姐妹都是怎么死的?” 范昂道:“都是中毒。”范昂顿了一顿,“有句话我不知道当不当讲。”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叶冰捂着胸口,喘着大气,缓缓道:“我觉得不是她做的,她引众人上琅琊山,不外是因为自己没有坐上掌门之位。我刚继任掌门没有几日,同门当中也有不服的,她没有必要杀死这些人。” 范昂知道叶冰所说的“她”便是王姬月,也觉得叶冰说得甚是有理。叶冰摘下了遮脸的帷帽,丢在一边,对范昂道:“范书吏,麻烦你背我去下内室,我要去拿些东西,换身衣服。既然歹人知道上山的道路,就难保他还在山上,我们须早些下山为好。” 范昂点了点头,背上了叶冰往内室走。叶冰给他指了道路,不一会儿就来到了自己的卧室。叶冰是先掌门伍兰佩的关门弟子,卧室与别的弟子不同,就在掌门居所的旁边。伍兰佩去世之后,叶冰没有直接搬去掌门人的居所,而是一直住在原来的住处为师父守丧。范昂背着叶冰到此,将她放在了卧榻旁,叶冰又道:“范书吏,麻烦你给我拿几件日常的衣服。” 范昂听叶冰说让自己给她拿几件衣服,只是一愣,站在那里也不动弹。叶冰知他想着男女大防,便道:“我的命都快没了,不要讲这些礼数了,江湖儿女,不拘小节。” 叶冰这样一说,范昂也不是不通情理的老学究,连忙点头答应,去衣柜里给叶冰取衣服。叶冰又道:“范书吏,我的衣柜里有一卷《石林词》,还有一支竹箫,请你都帮我拿上。” 范昂一一答应,不一会就将叶冰所要的东西拿了出来,放在了叶冰身边。他知道叶冰要换衣服,怕她害羞,索性不等她说让自己回避,便自己走到门外,关上的房门,守在外面。 叶冰受了重伤,换起衣服来极其费劲,可是活命要紧,她咬着牙脱下丧服,又十分费力地换上了自己常穿的浅绿绸衫。叶冰换好了衣服,将《石林词》揣进怀里,竹箫别在腰上。她看了看自己住了许多年的地方,回想起当年师父带着自己上琅琊山的情形,宛若昨日。十年来,师父待自己如同亲生女儿,悉心教导,关怀备至,叶冰想到如今自己为了活命,连丧期也不能给师父守满,心痛万分,伏在榻上,痛哭起来。 范昂在房门外等了许久,没听到叶冰的声音,忽然听见叶冰在卧室里哭了起来,以为她遇上了什么变故,也顾不上避讳,推门而入。他见叶冰哭得伤心,“哎呀”一声,连忙上前去,询问道:“叶掌门,你怎么了?你是哪里难受,还是伤心?” 叶冰抬着泪眼,看了看范昂,扯着衣袖擦了擦眼泪,道:“倒没有什么难受伤心的,只是师父对我恩重如山,为人子弟,竟然连三年丧期也不能守满,心里内疚得很。” 范昂一听,万没想到叶冰从来刚强,竟然是因此而流泪,安抚她道:“叶掌门您也不要为此内疚,当年孔夫子去世,诸位弟子都只是心丧三年,哪里真正服丧了。圣人子弟尚且如此,叶掌门何必要与自己为难。” 范昂如此一说,叶冰心中放宽了一些,释然道:“范书吏说得极是,倒是我自己太过迂腐。”她理了理衣服,又道:“那还是要麻烦你背我下山。” 范昂连忙答应,可是转念一想,疑道:“叶掌门下山之后,要去哪里呀?” 叶冰叹了口气,坚定地道:“去滁州府衙。” 范昂一惊非小,忙道:“去不得,去不得!新任滁州知府您也知道,是当年在山东打金贼的辛大人,您……您……” “我是金人,你怕辛大人会把我杀了是不是?”叶冰盯着范昂,问道:“我是金人这件事情,你信也不信?” “我,我,我当然不信!”范昂被叶冰这样一问,回答的话自己都觉得底气不足。要说不信,今天醉翁亭前,证据如山,范昂自己心里都有些过不去,可是他与叶冰早就相熟,忽然间自己心目中的善人成了人人喊打的金人,他心中也是无法接受的。 叶冰微微一笑,似乎已经看出了范昂心思,幽幽地道:“今天这么前辈前来指认,范书吏心中只怕也是怀疑的吧。可我真的不是金人,方才让你帮我取了《石林词》,石林居士叶梦得叶大学士,正是我的曾祖。” 范昂听得叶梦得学士是叶冰的曾祖,心里一下子就松了一口气,可他心中还有疑问,疑道:“既然如此,叶掌门为何方才不告诉那些人?” 叶冰苦笑道:“且不说我家到我父辈家道中落,说出来辱没先人。你看今天到琅琊山上来的,一个个都是凶神恶煞,认定了我是金人的,说出先人名讳,只是白白给先人抹黑。” 范昂点头道:“有理有理。那我便背你去滁州府衙!”说着背对着叶冰蹲下身子,叶冰正准备伏在他身上,忽然范昂站了起来,吓了叶冰一跳,范昂神色有些紧张,道:“不对,不对。我当然是信叶掌门的,可是辛大人他又不知道您的为人,他不一定相信啊!” 叶冰道:“你不用担心这件事情,辛大人再恨金人,他现在毕竟是朝廷命官。若我不是金人,自然没有问题,可就算我是金人,他不能肯定我是不是金国公主,断不会让我死在他的辖地,徒惹是非。” 叶冰说得句句在理,范昂也不再多问,背起叶冰就往外走,叶冰伏在范昂背后,道:“范书吏,咱们从东北方下山,走大路往滁州府衙去。”范昂心里有些疑问,可是他知道叶冰自有打算,也不再问,便按她指的路,从东北方的山路下山。 叶冰此刻心里十分惴惴不安,她知道今日来琅琊山的众人,没有追上山来,定然是围堵了下山的各个出口。叶冰想到了琅琊山上的颠倒奇门阵,正常来看,奇门阵西南方为死门,东北方为生门,可是琅琊山上风水不同于别处,此处生门在西南方,而死门在东北方。叶冰知道自己此刻只有一丝活命的机会,只能剑走偏锋,置诸死地而后生,所以选了颠倒奇门阵当中的死门为逃生方向。 琅琊山的东北面是往滁州城的通衢大道,选这条路作为逃生之路确实不甚合理。可是叶冰心里只有万分之一的希望,她如今九死一生,只能凭着直觉,放手一搏。 范昂背着叶冰从东北方的山路下山,叶冰在身后不断指点。此时已经过了午时,从早上开始,天上就丛云密布,看不到一丝阳光,阴沉沉凉飕飕的。叶冰和范昂两人,一个身受重伤,一个年事已高,渐渐地都有些体力不支。两人在半山上稍微休息了一下,喝了些泉水,又继续赶路。 二人马不停蹄地走了大半个时辰,还有数里地就快到了山脚。这一路没有遇到什么阻碍,叶冰心里有些奇怪。范昂背着叶冰往山下狂奔,山路崎岖,两边灌木丛生,叶冰不停地观望着周围,生怕有敌人从两边突然杀出。 范昂只顾埋头往前走,忽然叶冰伏在他耳边道:“快停一下!”范昂闻言,立刻停了下来。叶冰看了看周围,道:“后面一直跟着我的那位朋友,你快出来吧。你已经跟了二里路了。” 范昂一惊,他一直往前走,并没有注意到身后竟然有人尾随。叶冰的话刚说完,左边的灌木丛动了一动,从里面钻出来一个人来。 那人是个中等身材,二十来岁,衣着体面的年轻男子。范昂一见他,奇道:“你不是柳公子吗?” 叶冰定目一看,果然是柳思齐。柳思齐冲叶冰和范昂做了个揖,道:“叨扰二位了,我就是想和这位姑娘说句话。” 柳思齐在醉翁亭处并没有见到叶冰的面目,不知道眼前的女子就是叶冰,王姬月让他和冷倩在琅琊山东北出口把守,防止叶冰外逃。他等了许久无人从山上下来,闲步往山上走了几步,看到了一个白发苍苍的干瘦老人,背着一个妙龄女子,急匆匆地往山下跑,甚觉奇怪,于是便跟了上去。柳思齐仔细地看了看那老头背上的女子,只觉得生得极其美貌,两弯蛾眉似蹙非蹙,眼睛的轮廓微微向下,眼眶里似乎闪着泪光,女子脸色灰败,像是生了重病,可不知为何竟别有一番妩媚的姿态。柳思齐不觉看得呆了,忽然心里起了一个念头,跟着他们一直走了两三里路,这才被她叫出来。 叶冰见柳思齐要与自己说话,便道:“你有什么话便说吧。” 柳思齐连忙上前了几步,道:“姑娘你可是琅琊派的?” 叶冰皱了皱眉,不知道柳思齐问话是何意,可是显然他又不认识叶冰,叶冰想了想道:“没错,我就是琅琊派的人。” 柳思齐似乎很是高兴,又问道:“你跟吴莹姐姐,你们,你们可是相熟。” 叶冰一侧头,见柳思齐的模样似乎没有恶意,如实道:“是,吴莹是我同门师姐,自然相熟。” 叶冰的话刚说完,柳思齐如同中了邪一般,脸上的表情哭也不是,笑也不是,突然跪倒在地,带着哭腔,大声道:“舒州渡救命之恩无以为报!请受思齐一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