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家上下一片忙乱，荒地昏倒的饥民已经被安置在床上，张妈在旁边照料。他的身体被人细细擦拭干净，也已换上了干净的衣裳，此刻正在温暖的被窝里昏睡。　　　　张妈正往瓷杯里续茶，确保饥民醒来可以喝到温度刚好的茶水。过度饥饿的人不能一醒来就胡吃猛塞，原本给小姐炖的鸡汤留了一些在灶台上温着，备着他醒来食用。黎夫人还细心叮嘱张妈，天灾难料，饥民不易，好生照顾。　　　　张妈是最晓得黎家是善心人家的。她原本是这里的奶妈，小姐断奶后就已离去。家里男人不争气，只知道赌，张妈本来还劝着、忍着，谁知丈夫却变本加厉，将自己的儿子卖了换赌资。　　　　她忙里忙外，从田里回来，得知的，却是儿子没了的消息。纵然千般怨，万般恨，作为一个有着“嫁夫随夫”思想的农村妇女，张妈却找不到其他生路。家里能卖的东西全都卖了，丈夫却无悔改之意。再后来，还不上债的男人被追债人乱棍打死。　　　　张妈没法子，日子过得凄惨，一个寡妇，死了男人又痛失爱子，眼看着就活不下去。可黎家听闻此事，硬是请了她回来做事。她知道黎家虽不穷，但素来节俭，几乎不请仆人，本想拒绝好意。可黎家一请再请，又说小姐气血不足容易梦魇，需要人照顾，张妈无法推脱，担心小姐，又的确走投无路，就回了黎家，自此有了一个安身之地。　　　　这孩子也是个苦命人啊。张妈眼中发酸，爱怜地看着床上昏睡的少年，想到了自己那个被卖到不知何处的儿子。少年的模样和张妈记忆中儿子的脸慢慢重合，让张妈的心剧烈地疼痛起来。　　　　如若自己的孩子还活着，怕也是这么大的年纪了，他在哪里呢？过得好不好，有没有受欺负，有没有遭遇饥荒呢？张妈默默地想着儿子，看床上少年的眼中更多了些疼惜。　　　　她倒是知道饥荒之事，却没料到事态竟然如此严重。方才是她给少年擦拭的身体，那身体简直是真正意义上的皮包骨头，他的右臂上还有新增的伤口，肋骨根根分明，一层薄皮勉强裹着瘦弱的身体，几乎看不见脂肪，如同骷髅，煞是可怖。　　　　那时候黎轩也在场。他原本还对这个来历不明的少年心存疑惑，恐怕是什么坏人，不敢信任。可看了他的身体，当时就流下眼泪，决定好好照顾这个少年。　　　　“这样的身体，绝不是小偷盗贼之类，必定是流落他乡的饥民。我们小门小户，有心无力，不能做到心系万民，可见死不救枉为人。乱世荒年，能救一个就救一个吧。”　　　　饭菜已摆好，家常但美味的饭食顺次摆满半旧黄花梨木方桌。黎家四口围坐在一起，乌鸡汤的香味飘了满屋。糖妞挨着她的霖哥哥，奶声奶气地向他讲述发现神秘饥民的事儿。　　　　糖妞口中的霖哥哥，便是黎家长子黎霖。他长糖妞五岁，如今在如州读中学堂。黎霖的脸庞俊朗而坚毅，剑眉星目，一身正气，已初有成人模样。　　　　黎霖在外人面前一向是寡言沉稳的形象，但偏偏在糖妞身上有着用不完的耐心，从小到大，他一直是那个会温柔倾听糖妞说的幼稚言语的人。　　　　“爹，那个饥民来历不明，真的就让他这样住下来？”黎霖行事谨慎，家里平白收留了外人，他又未亲眼目睹当时的情形，不免有些担忧。　　　　“无妨。霖儿，你有所不知。今日让张妈给他清洗身子时，我是亲眼看到的，骨瘦如柴，脸颊凹陷，没有经受长久的饥饿变不成这样。我看他面目和善，像是个忠厚老实之人。”　　　　“再者，如此虚弱的人儿，不怕他起什么坏心。等他恢复得差不多，是去是留，到时候再做决断。”　　　　黎霖没有多言，只是默默垂下眼帘。　　　　黎家谈不上大户人家，但也并不贫困，这样的家境让黎家形成一种既知书儒雅又开明温馨的家风。古人云：食不言，寝不语。黎家却没这样的规矩，用饭时间是他们最好的交流时间。　　　　霖哥儿向爹汇报今日见闻，糖妞在娘亲怀里撒娇大笑，热气腾腾的饭菜混着热气腾腾的家，掺上了幸福的味道。　　　　饭毕，爹娘回屋休息，糖妞和霖哥儿结伴去看望那个昏迷的饥民。　　　　饥民仍是最初被发现时的模样，躺在大开门榉木雕花床上，眉头微皱，呼吸微弱而平缓。张妈小心灌了鸡汤喂他，仔细擦拭着流出来的汤汁。黎霖询问张妈此事的前因后果，生怕遗漏了什么重要信息。　　　　糖妞赖霖哥儿怀里，伸头偷瞄床上的少年。发现他时糖妞害怕得紧，只顾着哭喊，娘和张妈赶来匆匆抱走糖妞，所以糖妞并未看到饥民的模样。到此时，糖妞才真正看清饥民面目。　　　　饥民虽瘦的厉害，却并不显出阴森的样子，仍是个温润的面善之人。糖妞总觉得他面熟，就像在哪里见过他，仿佛是从千里之外赶来的旧友，特意为了今日重聚。但细细想来，又并无见过的记忆。她压下心头的疑惑，和内心深处的奇怪感觉。　　　　时候不早了，呆了二刻，黎霖见屋内并无异样，便带着糖妞一同离开。　　　　夜风凉，裹挟着冬日的寒气。糖妞身着短毛夹绒绣花短袄，下身是两层加厚长过脚踝的长裙，外加马甲裹身避风寒，双手缩在抄手里暖着。她素来体弱，又有娘胎里带出来的隐疾，半夜惊醒是常态，做些她自己也说不明白的梦。　　　　这些年来，调理的汤药用了不少，可效果甚微。郎中说她天生禀赋不足、心胆惧怯，以致寐而不酣，只能慢慢调理。黎轩疼爱小女，还曾请神做法，可糖妞却觉得心跳如鼓，愈加孱弱，不见好转。　　　　糖妞自己倒天性开朗，虽体弱梦魇，但并不放在心上。黎轩见小女一日日健康长大，心下宽慰，也就选择日常调理，不那么计较担忧。　　　　“妹，昨日又做噩梦？”　　　　霖哥儿一回来就听张妈说糖妞昨日又惊醒，心里担心的紧。饭桌上爹娘在，他怕让爹娘又增担忧，就一直没提。如今只剩兄妹二人，他连忙低声询问。　　　　“霖哥哥，都这么多年了，你怎么还没习惯呢，不过是做梦罢了。”糖妞满不在乎地笑笑，向霖哥儿做了个鬼脸。　　　　霖哥儿见糖妞活泼一如平时，不禁舒了一口气。料想也和往常一样，不过是体虚多梦。他温热的大掌抚摸着糖妞的小脑袋，安慰自己不过是一场梦罢了。　　　　个子高糖妞一头的霖哥儿没有看到，月夜里，糖妞慢慢收敛了笑容，眼神变得有些飘忽，就好像进入了另一个时空。　　　　糖妞没有说出口的话是，昨天的梦真的很可怕。　　　　原本，她是不记得的。可自从见了那个饥民，那梦却逐渐清晰地出现在她的脑海中，让她怀疑是真的梦，还是自己惊吓后的幻想。　　　　昨日的梦，就像昨日的夜一样黑。　　　　梦里，她身处一片空旷的大地上，天地间一片昏暗，是一种无数条黑纱漂浮着的质感。糖妞感到害怕，她看不见自己，也看不见任何别的东西；她想要大声喊叫，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她想要向前跑去，却感受不到奔跑的力量。　　　　她记不起自己是如何来到此地，也闹不清楚这是何处，莫名袭来的压迫感让她急躁。　　　　一片混沌。　　　　忽然，拨云见月，天地间霎时升起三只月亮。它们一样的明亮，一样的冰冷，一样的可怖，发出阴暗而锋利的光。它们在晃动，剧烈地晃动。糖妞可以清晰地感受到世界的扭曲变形，可她却纹丝不动地站在原地。　　　　晃动更加剧烈，对未知的恐惧和不安的感觉让糖妞一阵阵眩晕。她想要挣扎，想要呐喊，想要逃离。　　　　用尽全身力气，终于，她醒了。　　　　被褥被踢到床下，糖妞只觉得浑身被冷汗浸透，身体还在一阵一阵发冷。“是梦啊，只是梦啊。”糖妞安慰着自己，努力平复心中的恐慌。噩梦已是常态，糖妞有足够的经验应对它们。　　　　只是她不明白，这次的梦本身并不那么恐怖，可她却那么真切地、仿佛身在其中地感受到恐惧与压迫。　　　　就像，就像现实。　　　　睡在外屋的张妈听到动静赶了过来，像往常一样点了灯为糖妞沏茶倒水，重新裹好被子。糖妞接过茶水，却见张妈看着她发愣。　　　　“张妈妈，你怎么了？我没事的，这是常态了。”　　　　“小姐……”张妈轻轻地指了指糖妞的脸。　　　　糖妞不明所以，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　　　　冰凉一片，竟是满脸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