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廿日,国子监里的监生不久后将参加今年的会试,老先生为了给这些考取了举人的学生们辅导课业,在学堂里上了两节墨义课,便放了年幼的童生们回家去了。 郭觅弗腚上长了疖子,早就坐不住了,老先生布置功课的话还没完,她便像只撒了欢的小马驹奔了出去。 “奻奻——”小书童慌忙记下了先生的吩咐,跟后面去追跑得飞快的郭觅弗。 那小书童抱了好些书在怀里,哪里追的上她,直在后面喊慢点。 郭觅弗跑到巷子口回头一看,书童正蹲下身子去捡一时情急滑掉下来的几本书。 “小结巴——”她面上露出些嫌弃来,“你慢死了,我先回家去了。”说着便像只窜天小炮仗跑得没影了。 国子监在靠近西大街的延龄巷里,离郭相府所在延淮街不过几条路口之隔。 郭觅弗拐过了一条小道,出了巷子口便是槐树夹阴的大道,相府就在前方。 那延淮街上的老槐树种了起码有百来年了,她刚从几人合抱的树干后窜出来,一眼便望见了半个身子都伏卧在地的阿爹。 “阿爹!”她尖叫一声跑了过去,她阿爹垂着头还没作声,郭觅弗环视一圈,通往西大街的那条岔路上,远远地望见了几个兵士的背影。 相府的仆从跪伏了一地,人群里发出微弱的一声低泣。 郭觅弗撑大双目。 这是——怎么了? “弗儿——”阿爹略苍老的声音响起,郭觅弗低头一看,她的阿爹抬起一张有些老态的面庞,那面上惶惶不安,毫无血色。 “弗儿——”他哽咽一声,“你娘被陛下捉走了。” * 要说谋害邹士荣这事,凭郭贤的本事,在老阳伯公面前恩威并施一下,完全可以大事化小,然而姜睨怎么会如她的意。 邹詹英回了府,对着老母亲好一通是非论道,阳伯公这个趋炎附势的竟在第二日的朝堂上参了郭贤一本,一时间朝野哗然。 玄月又廿三,权势滔天的郭相被陛下治了个谋害重臣的大罪,下了刑部大牢。 然而牢中的郭贤老神在在,她丝毫不惧阳伯公指正,陛下派了刑部尚书佘冠礼亲自彻查此案,查了半月余依旧未能找出证据。 姜垣今日早朝完留下了刑部尚书,他在御书房里看完了高禧加急递上来的旱情折子,正是有些烦躁的时候,一看立在一旁候命的佘冠礼,便问起案情进展。 那佘冠礼是满面愁容,她去审问肃静庭的官差们,那些郎官个个直打马虎眼,半天都蹦不个屁出来。 郭相也大有一副你尽管去查,查得出蛛丝马迹算我输的阵势来。 她一个白丁出身,科举入士的二品大员,混到如今这个地位,如何不知朝堂博弈的奥妙,但是陛下铁了心要治郭相的罪,偏偏她这边案情还毫无进展,真是愁得食不下咽,寝不安眠。 现在陛下问起来,她忙跪倒认责,直说郭贤油盐不进,她办案不力来。 姜垣闻言气的直接将高禧的折子扔在了佘冠礼的脸上,叫她滚蛋。 佘冠礼忙谢了罪,毕恭毕敬地退了出去,御书房就在甘泉宫旁边,与上林殿隔了个鹿苑。 佘冠礼刚走进四下无人的小花园,立即抬手揉了揉脑门,将才被奏折砸的脑门子咣当一声,一下子就起了个包,如今这一碰,疼的她龇了龇牙。 她心里是直叫苦,也怪这邹大人,也是疯得别致,从行宫抬回上京的府里静养了些日子竟神志清醒过来,但是一问起牢中发生的事便满嘴的胡言乱语,半句不在正调上。 真不知是真疯还是假疯,佘冠礼腹诽几句,刚要穿过鹿苑,那花门边突然走出一道人影。 佘冠礼正想事情,一下子快要贴面撞上来人,她被唬了一跳,急急后退两步。 “佘大人——”来人语气轻柔,“本宫等候你多时了。” 佘冠礼定睛一看,太子殿下! 第二日朝上,群臣奏毕,正要退朝时。 “陛下——”堂下响起一声高呼,已经转身要走的姜垣回过头去。 佘冠礼举着笏板站了出来,“郭大人一案已经有进展了。” 佘冠礼余光扫视了几眼挑了挑眉,只见中书府的那一片已经骚动起来。 九月底,郭相彻底被羁押起来,暂停了中书府的一切职务。 一向不参与朝臣之争的太子殿下,不知怎么的找到了肃静庭失踪许久的的牢房守卫,直指郭贤毒害卫尉邹士荣。 原来是那牢监事后被迫出逃,一家老小半路死于郭贤截杀,只他一人拼死逃出,被换防回京的西南守军所救,正好与邹詹英属下的一位军士碰上了,那军士玲珑心思立时控制住了满身是伤的牢监。 然而还未等郭贤坐实罪名,中书府却联名上书,直言仅凭一位小小牢监的供词,实在是空口无凭,难以服众。 而那牢监也只能言明当日唯有郭贤进出过关押邹大人的牢房,问起详情,未能详述一二,就连邹大人是何时发了疯都不能明确。 如此一来,一心想要治郭贤的罪的皇帝与太子,忿忿不平的邹家,还有力保郭相的中书府大臣们,一时间僵持不下。 一日午后,外间依旧烈日高悬,平日里都要小憩一刻姜睨这几日却毫无酣眠的心思。 她便邀了那解字的花匠来东宫,二人正在东宫的凉亭里探讨那些已经解出的符文是何含义。 摹写用的宣纸散乱地铺陈在亭中石桌上,亭子四面挂了云母制的帘子,刺眼的日光透过纤薄地云母变为柔和的光线,映照在姜睨正垂目言说心中猜想的半边脸上。 花匠闻听那悦耳的嗓音,不知不觉地便偏过头去看身旁的太子,这一看就神思不属起来。 姜睨今日并未束冠,而是随意地披散着满头青丝,长及凳下,只在腰间位置用精美的黑金相间的发绳系了个结,将发丝约束在一起。 一绺乌发在走动间缠在了发绳上,他眼中微光浮动,正要伸手去抚平那缕弯曲,帘子突然发出一阵哗啦声,他不着痕迹地收回了右手。 “殿下——”关关掀帘从外间进来,一眼便看见了正垂头写写画画的太子。 “关关备了些茶点。”关关端着茶盘,扫了一眼铺了满桌的纸张,一下子有些无措起来。 恰好姜睨抬起眼来,她见了关关便露出微微一笑,“费心了,这桌子上恐怕摆不下,你将茶盘放在那边凳子上就行了。”说完便注视着那个还未抽条的小侍儿。 关关哎了一声便朝着二人对面走去,他矮身将手中托盘轻轻放在了石凳上,微微抬头便看见殿下投向他的目光,那双美丽至极的眸子里含着淡淡的目光,却叫关关一下子红了脸,赶忙垂下头盯着自己的脚尖看。 姜睨见关关垂着头侍立在一边,便问道:“那甲类书都看了多少了?” “回殿下。”关关感觉面上还是热烘烘地,不敢抬起头来,“都看完了。”他声音又小又轻。 真是难得碰上个一个同她一样喜爱看这些杂书的人,姜睨私下里会与关关讨论一些书中的内容,见他对此颇有见地,便不拘着他,反倒有时会主动为关关推荐一些质量上佳的书籍。 “不用在这伺候了。”姜睨姜睨面上露出赞赏的笑意,“回去休息吧”。 关关闻言咬咬唇瓣便低头回去了。 从关关进了这亭子,花匠便一直注视着他的一言一行,直到掀帘离开。 “我说到哪儿了?”姜睨偏头望向花匠,那男子立刻对她露出一笑,配着那满脸的疤痕,莫名瘆人。 “殿下,是这儿。”他手指摊在石桌上的语言考的一页。 姜睨将书抽过来,低头说道:“这种文字,在语言考里记载是来自于西南部,应该是现在的魏国与郑国交界的的地方。”说着便在舆图上的一处墨笔点了一个点。 花匠点头附应了几声,便偏头去看亭外,温润的眸子眯了眯,帘缝里一个稚嫩的背影朝着东宫的寝殿渐行渐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