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熔金,暮云也合璧,宫墙下的小仙娥还在说还在唱。 他从桌边缓缓醒来,心中烦躁,一脚踢翻了脚旁的火炉,那燃烧中的火炉跳着火星咕噜咕噜滚下阶梯,撞在一个仙娥的屁股上,那仙娥痛的哎呀一声坐在地上,回头看了一眼便哭了起来。 他一掌拍在桌上,从心烦意乱中抬起头,“再让我听见你们窸窣这些旧事,就立即给我滚出去!” 人悄悄散尽了,院中又静了下来。 可是太静了。 他坐起身,翻了翻手边的书,那些字何时成了跳跃的夏虫,躲躲闪闪与他玩着游戏,就是不肯入他的眼。 不知何时起,想要看懂一页,他要花费一整天。 他叹了口气,望着远处日暮,起身登上重楼。 他们说他心有魔障,所以这里又被他锁了半年,那把铜锁无油满是绿迹,轻轻一敲竟开了,正有杓风先一步涌入,风卷残云似的刮起遍地尘埃。 他抬手捂住口鼻,一步步的登楼。 小二楼光景昏黄,他却不开窗,也不在意,将角落的几案挪到面前,一屁股坐在地上继续睡。 他隐约听见有人登楼,那脚步声渐渐近了,那人轻轻走了过来,他猛然睁开眼,回头去望声音却消失了。 他再次闭上眼,那人又绕到他身边,坐在他对面,还嘲笑了他一声。 “你是断手还是断脚,怎么不开窗?”那人拉开窗扉,又用手推他的脑袋,“起来起来,下雨了。” 他再次睁开眼,抬头一眼望见远处余晖,而楼中空然一片。 是风吹开了窗,也是风骚他的头,全部是他的幻觉,他又发病了。 五年前她就陨灭了。 十一跳了下去。 这是他后来听说的。 她的诀别一跳,他没能亲眼目睹,他被赤鹿推下去,又被华樘的人先一步带离了龙坛。 他们说她那赴死一跳惊艳碧宇,她像一阵风,破败的衣衫成了随风而去的云。 她连一滴眼泪也没留。 从戒桥跳下去是历劫,从锁仙台跳下是陨灭,却还是有尸可寻,从龙坛呢,无人知晓。 从来不曾有人从龙坛跳下去,他们说即便是火凤凰也不敢轻易飞入。 他深以为那是戏弄也是流言,他不信,夜而不寐在龙坛上守了七天七夜,却什么也没等到。 传言是真的,她真的没有哭,龙坛上连一颗遗落的鲛珠也没有。 她走的干干净净,把全部的自己带走,一丝不留。 五年了,他从悲痛欲绝到静默无声。 他回想过无数次,终于确定他真的救不了她。 她没有表露丝毫赴死的迹象,却也表明她早有赴死的决心。 她的每次决心都是一颗橡树种子,悄然生根发芽,已枝繁叶茂,她也不提一个字。 他看不透她,倘若她不愿要那孩子,可以不要,他愿意照顾她,他甚至亲手给过她滑胎药,他很悔,是不是这一举动才使她对上界心灰意冷。 他心中还有一句话,即便她要留下孩子,他还是愿意照顾她,他不在乎世人说辞,以兄弟之名义也好,以别的身份也罢,只要她愿意,他就愿意。可那时他那么自私,他没说。 或许他心中知道,鲛十一不愿意,她心里有别的人。 余晖消失,远天显出星光,刀月停空。他倚靠在窗畔,翻开一本折子戏,是她看的最后一本书,书页之间有一枚风干发黑的杏肉。 他笑了一声,觉得她还在,好像还在昨日溜上了楼,偷走了他全部的蜜饯,只挑着杏果和葡萄来吃,还把他的折子戏摊开放在膝上。 她长了张漏勺嘴巴,边吃边掉渣,他骂过她许多回,她就是不改,有时笑嘻嘻的好像没听见,心情不好时就敢横眉怒目的骂回来。 “又掉了一地,我倒成了伺候你的,天天跟在你身后捡!” 他听见她把书拍在几案上的声音,她起身就要走,“老娘不看了。” 他很悔,倏忽抬起头来,“别,我再也不骂你了。” 她没回应,他回头张望,看见角落的书架后面有长长的影子,他心中砰砰跳着,缓缓上前用手摸,却只摸到一手灰,那是一支冰冷的灯架。 就像她一样,永远挺着脊背。 他想过她会逃跑,她会惹事,她才九千岁,她才刚成年,她生龙活虎,她说起凡尘的事便眉飞色舞,她像只猴子,却没想过她会死。 五年了,他还咬定她会回来。 倘若她回来,会在一个静谧的夜晚悄然打开他的窗,当她把头探进来,他要不顾一切抱住她。 我…… 他说出这句话时,眼泪淌下来,滴落在窗畔,又顺着墙滑下去,在厚厚的灰尘上划出一条裂缝。 月亮望着他,星星望着他,风也望着他,可是没有人回应他。 人生有许多事一拖再拖,总是以为可以到永远,可是永远到底有多远?有多少事在悄无声息中就走到了末路。 他想起他的娘,她是北方翼族的公主,一万余岁嫁给了天帝,她在身子最弱时怀上他,不顾天帝的反对坚持生下了他,当日就陨灭了。 他不知道她的模样,或许在出生的一刻曾见过。 少了亲母,却未能让他全心全意亲近父亲,多年的若即若离,已经使得天帝成为高处的一个名号,一个高高在上的摆设。 从开始,他就没有爱。 他恨着九重天,年少时毅然出海闯荡,一走二十年,除了华樘,他的经历无人问津。 他走到天际,走的很远,本不想再回去,却不知是出于叛逆还是迷茫,他迷恋上一位仙君。 他二人执手定了情缘,可他惶恐,他回到九重天,问起带大自己的老仙娥,老仙娥警告他,南风之事碰不得,若被天帝知道了,必然危险,不但要害了自己还要牵连旁人。 他清醒过来,与仙君断了关系,可正是这一段经历,使他时常沉沦,什么是情,又该与谁人共?男人还是女人? 他去寻答案,却无处可寻,这些都不重要,不碰也罢。 即使五十年前醉倒在殿中的姑娘再次出现了,他也没放在心上,起初他把她看的很轻,比一只麻雀一根墙草还轻,可是她逐渐变成了鲲鹏,成了大树。 他喜欢酒,是因为她嗜酒,他喜欢雨,是因为她想念大海,他捏起的常年不问的折子戏,都是她整日捧在怀中的,他一口一个本神君,是因为她常自称姑奶奶。 所有的一切都是因为她。 可他从来没有夸赞过她,甚至用兄弟的身份来隐藏自己,虽然亲近了,又更显的无奈。 他后悔了,不该把太多的喜欢倾注在一人身上,她一离开视线内,那架构而起的江山就摇摇欲坠,使他措手不及又惶恐度日,只怕她出了什么事,见了什么人。 可他忍不住回想一切,她醉酒后通红的脸颊,她靠在背上时发出的叹息,她躺在身边时轻巧的脚趾无意擦到他的肩,他又活了过来。 可惜他的爱是不够的,他救不了她,任她出嫁,任她无望。 所以他不敢说,怕沾惹南风的往事被她鄙夷,又怕她轻视他的心,将他看的很低很浅,更怕的是她根本不会在意,因她眼中刻着别人的名字。 晚了不是晚一步,是错过了。 一败涂地。 五年前那场往事还留着尾巴,给他抹下一层阴影,从前背地里说他是病秧子的众仙,已经急转话端,悄悄说着他是个淫/母之人,曾参杀人近乎可以要了人命。 若是从前,他早已取来刀剑,咒骂着要与人算账。 可如今他不在乎,他没有力气去顾虑,何况那是自己与她唯一的流言,至少在人言中他和她在一起,除此之外都不重要了。 风带着凌冽吹入楼中,吹的他浑身颤抖,他从回忆中醒来。 院中的仙娥在上上下下的找他,宫门外的探子时隔半年又归巢了。 他脚下踟蹰,远远的停了下来,他看见来人一脸抱歉,便已经猜到结果,他挥挥手让他们走,不想再听那一句:世上已经没有鲛十一。 天宫与鲛帝宫早在四年前就放弃了寻找,或许他们各自有心思,盼着她死。 她的名字正在人言中逐渐消亡,提起的人已经不多了,每消亡一个,他就在心里刻一遍。 夜色苍茫,他走回了重楼,重新将门窗掩上,任由门外月色璀然。 他回到几桌边坐下,挺直了腰,闭上了双眼。 意料之中的,他听见身后的书架上传来一阵阵翻动的声响。 那人把头探了出来:“上回我没读完的那本呢?讲的一个小姑娘被大叔拐跑的故事。” 他轻声回:“在我这里。” 她快步走上前,“怎么还少了一页,这颗是什么,你的鼻屎吗?” “你先坐过来。” “干什么?” 他伸出手,在空荡荡的半空,稳稳的握住了她的手,“哪里也别去了,我会给你很多书很多蜜饯,我什么都可以给你,只要你坐在这里别走出这栋楼。” “你又发疯了。”她握拳在他脑门上敲了一下,笑出声来。 惊节序,叹沉浮,秾华如春水东流。 西风拒,诮痴妄,夜色似你不终留。 真是一个美梦,他不愿醒来,就让他一直睡吧,睡死在旧梦里,与她一同被困在楼中,任凭世间千载的变化,人世消亡,他都不在乎。 他只求永远、永远沉睡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