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告诉自己,人生如棋,落子无悔。 从我决心踏出这一步开始就不去观望生死,其实谁还不曾有过死的念头?只是我常劝人多活,却是自己多迈出一步。 但我不悔。 从龙坛坠下,我的肉身终于陨灭,化在苍空云烟中,从此不复存在,我希望一切随风而去,期盼意识能在瞬息之间消亡,如此才没有痛苦。 可我没有。 如今我坐在院中,转眼五十年过去了,龙坛那一跳成为了久远的梦,记忆里的画面已经逐渐模糊。 我的心挺大,却只留下了那日的天、那日的云,从今往后往事翻页,恩怨情仇一笔勾销,学会豁然,我再也不回头。 卯月坐起身嘲笑我:“回头?你现在哪儿来的头哇?” 我不知要如何向诸位解释。 五十年前那一跳,确是撼天动地,几乎耗尽了我全部的骨肉,我的肉身被雾化成雨,消失殆尽,唯有一丝元神未灭,它乘风飞了许久,终于缠在一棵高耸的神桃树上。 风息鸟鸣一岁又一岁,元神始终不消亡。 直到三载后,我被出门远行、倒挂在树枝上的卯月发现了。 卯月说,他发现我的时候,连一节枯骨都未见到,只有一颗鲛珠奇迹般随我来到这片大地上,又陷入龟裂的地缝里。 他将我的元神注入在鲛珠内,又串上手环,终于把我带回了家。 他起先没能认出我,以为树梢那一团软绵绵的是哪个畜生渡劫失败留下的元神,他饿了,想吃掉我。 他将我摆在牙槽上,还不忘絮絮叨叨,“这位兄台,要怪怪你命不好,今日大爷吃了你,明日就为你刻张灵牌供着。” “不必客气了。” “我靠!鲛十一!”他大喊一声顺着树干滚了下去。 从头至尾,他都没问过我为何落得这般田地,他不关心我,他只是乐于对我报恩。 “你不必对我报恩,当年我是被你所骗,并非有心帮你逃狱。” “嘘,你别说话。” 我没有欣然接受他的好意,我要他吃了我,更扬言今日他不吃我,总有一日我要给他一巴掌。 可谁有腰杆谁才有话语权,姑娘我已然是一无所有,再也不是从前南山打过虎、北海杀过龙的鲛十一了。 那之后我常蜷缩在黑暗中独自思考,不明白上天为何要给我一个苟延残喘的机会,莫非我的路注定还未走完?直到后来我才顿悟出来:他妈的龙坛下面不够深。 我从前说的不错,人还是要多活一阵子,多活一阵子什么都能想通。 说回卯月。 因我的元神无眼,这五十年里对外面世界的感知只能靠卯月的口述,他把家中四境夸得美如仙境,我起初还深信不疑,直到有一日听见他的手下朝他喊了一声:大王,山大王。 了不得了不得,山匪也称王,话说回来鹤立鸡群也是鹤。 我和这妖怪匪头子相处了五十年,光阴毕竟荏苒,也渐渐习惯了成为一颗鲛珠,更懒于改变现状。 但五十年后的那一日事情发生了转机。 那日是冬至,众人欢聚饮酒,卯月知道我嗜酒,噗通一声将我扔进盛满酒的杯中,谁知却听见砰然一声巨响,四周静了下来。 卯月哈哈大笑:“我的妈,你都胖炸了。” 鲛珠毫无预兆的裂了。 卯月说元神休养了五十年,如今已经开始回生,鲛珠不再是合适的容器,我需要一个新容器,我与他一再商议,决定寄居在一颗石头上,糙硬糙硬,不怕打不怕摔。 他估算半晌,找了一颗拳脚大小的石头,又细心打孔,做成长佩挂在腰上,不出三天鞋底穿了,腰板折了。 三日后石头又崩了,他从睡梦中惊坐起,长叹一口气,语重心长的说:“这样下去不行,要给你寻个肉身回来。” 我想了想:“如果可以选择,我要做一回男人。” “好,你是我恩人,恩人就是祖宗。” 几日后,他搬回来一排肉身,我躺入其中一具。 我睁开眼来,数十年来第一次看见窗外姣好的暖阳,回眸看卯月,他丝毫未变,火红长发全数梳理在脑后,一只耳串着一颗明月珠,正蹲在一张平凳上,眼睛笑弯成桥,一副小爷模样。 他搔了搔耳廓,“好久不见啊鲛十一。” 我激动的想站起身,却发觉少了些什么,原来这肉身没有下半身,再侧头打探其余肉身,烂的烂,腐的腐,全是坟里刨出的老尸/首。 “还不如石头呢。” “方圆百里的男尸我都给你挖来了,这等俗货,不等找到就会被猛兽吃掉。”他又道:“再不然我替你杀个新鲜男人,白刀入红刀出,小事一桩。” 我侧头指门外,“那块石头好,够大。” 他跳下凳子砰一声甩上门,将我的元神塞入屋中石墩,“祖宗,你会站着尿吗?你敢当众抠脚吗?你能和姑娘滚床吗?你不能,那你就是个娘娘腔,还是个络腮胡子娘娘腔。” 我摸了摸下巴。 唉。 就这样又捱了半年,那一日天降大雨,天上也顺便掉下来一个小姑娘,她正巧着摔在山寨门外的小路上,待卯月把姑娘拖入门时她已经死透了。 “这还是个仙胎,十一,你大福气捡着便宜了。” “你这穷山僻壤哪儿来的仙子?” “保不齐有人杀她灭口,把她半路抛下来了。” 天见可怜,而我必须接受现实,这可怜姑娘后来成了我。 我睁开眼睛,对着水缸望,第一次看清了她的模样,她绝非艳丽之色,若把长发尽数盘在脑后,口鼻便透出锋芒来,十分像男孩,这一点我是满意的,做不成男人,到可以做一个像男人的女人。 除此之外,她的肉心也不跳了,我成了实实在在的没心没肺。 左看右看,我觉出在哪儿见过她,但又没心思回忆。 当头月影掉落在缸中,被风割成一片一片,我陪着月亮坐了很久很久,心中空荡荡的,不知在想什么,唯能感慨一句,往昔一切真的成了不复回头的梦。 卯月的山寨极美,美在天地间,寨子外是山脉绵延,古树参天,而亭榭又伴古木,夜中风鸟啁啾,拂晓微风踏草斜,是在一处人间。 他没骗我,这是个可以用下半生来消耗光阴的好地方,难怪他从前一心想从爻山逃跑。 重获新生,我便决定积极面对一切,我学着做一切细碎的事,大到去伐木修葺楼台,小到在后厨生火,渐渐也与寨中众人熟络起来。 面子上我是卯月失散多年的小表妹,私下里寨子中的人却称我:小夫人。 山寨里只有我一个女人。 我知道众人在暗示什么。 我脑子一热,一个夜晚爬上了卯月的床,他见状双眼瞪的圆溜溜。 “你要干什么?” “这几十年我心中一直感激你,但苦于自己一无所有,没什么能送你的,你要是不嫌弃,我就献身吧。” 他刺溜一声坐起来,嘲笑道:“你用别人的身子来谢我啊?” “还有我的灵魂。” “你有个屁的灵魂。”他没有客气,他对我还真没有一丝非分之想。 被他狠狠泼了一回无情的冷水,我也算清醒了,这事就这么不了了之了,再也没谁提起了。 重获肉身的这一年,我还坚信着卯月只是个落在凡尘的妖怪山大王,一年后,我就知道了事情没这样简单。 一年后的一日,不修边幅的卯月突然用桂花头油把长发梳的一丝不苟、纹丝不动,他又换上了一件整洁像样的窄身直袍,笑眯眯的说要带我出去玩。 “我有位老友下月过寿,邀我去他山头住几日,他一把年纪的老头子了,过一年少一年,见一面少一面,我也负了他数次约,这回再不去,以后只怕要在坟头一聚了。” 我欣然接受,二人爬上寨中唯一一辆老牛车,一走走出半月余,绕了七八座山,终于停在一棵金黄璀璨的银杏树下。 风一刮,遍地铺满杏叶,树下正停着一辆高大的马车,车头三匹老马,马蹄上印着白色云纹。 车尾立着一位青年,身形挺拔,昂藏七尺,前一刻端详树梢还沉而有锋,下一刻转过头来,却是凤目粉唇,温润而泽。 他信步而来,拱手间已微笑:“多年不曾见,叔父依旧健朗。” 卯月迎上前去,“是少澄仙君,多年不见,你爹可好?你的伤可好了?” “多谢叔父的忧心,好的七七八八了。” 又一番你来我往的恶心客套,二人才肯登上车,可怜三匹老马哼哧哼哧好不容易将车身拉上了天。 卯月这才想起我,“这位是我家中表妹,因她常年足不出户,今日带出门来开开眼界。” 那位仙君笑中颔首,却只拿半片眼眸子瞧我,而我早已放下客套的伎俩,不痛快时难以回报微笑,只好将面无表情的脸转向窗外。 这一行虽是追风逐电,也耗费半日有余,马车终于缓缓落在一处高山上。 此处山势高耸,可俯观八方云海,上方又正对北斗七星,所以叫七星山,过寿的便是七星山之主,普灵仙圣。 我从未听过这么一号人物,连带他的儿子:身前鲜肤质秀的少澄仙君,也是一概不曾听闻过。 我缩在卯月身后,眼见着山头上隆起的巨大殿宇,觉出这两号人深藏不露不简单。 “你还认识上界的人?” “在你眼中,还真当我是土包子了?” 殿宇大门应声开,眼前好奇异的一幕,我从未见过有如此之多的蹒跚步履的老仙君们聚在一起,且颤颤巍巍被自己的小辈们搀扶着。 我忐忑不安一步步迈出去,半空中四溢龙涎香,耳畔全是仙家礼语,眼前的画面却一闪一过,变化无穷,全是五十年前天宫的画面。 我用力跺脚,断了念想。 我随卯月在几案前坐下,眼睛钩子一般挂在面前的酒肉上,不知不觉抿紧了嘴巴,卯月拍拍我的肩,侧耳安慰道:“这群老头与我素未谋面,你也不必太拘谨,少说话,多笑就行。” “没什么可笑的。” “那就埋头吃,替她把胸前二两肥肉吃回来再说。” 这一场寿宴,没什么能入我的眼耳,打从脑似寿桃的老寿星侃侃而谈开始,我便低头吃,我吃的认真又专注,不相识的仙君也望着我,我将目光迎上去,他吞了吞喉头:“你的吃相蛮好的。” 这寿宴只怕是老神仙的最后一场,声势浩大,有一股有始无终的势头。 我再也坐不住了,出门去吐了两回,回来时卯月已钻去旁人座前,他是天生的自来熟,早已和诸仙聊的深入浅出,把我抛在脑后。 我回到长方案前,却见蒲垫上已躺着陌生的人,只好摸着墙一路走出了门,寻着僻静的角落去。 不多时眼前显出一座高山深院,院中独立一颗红枫,霜叶新染,殷红茂密,在风哮中形如一团火,可我还是觉得冷,这具身躯很畏寒。 一侧窗台上耷着一件衣,我顺手取下来披在身上,正靠在墙角发呆,便从拐角奔来两个年轻的仙童。 一人上前来,将我身上披衣扯下,迎着风抖,“谁让你动这袍衣的?我还没给我家仙君送去,倒是先给你穿臭了,你是谁家的丫头片子?” 我铭记卯月的交代,只微微一笑。 他却脸色一沉,“这是个傻子还是聋子,没有歉意也罢,还摆出一副痴呆相。” 谁人不是爹娘生养的,谁人听了不受伤,我替姑娘不平,倒觉得是自己把她的皮囊带出了门,又遭人侮辱。 眼见他毫无悔意的阔步离开,我酒气上了头,抓起脚边石头砸向他的脑袋,谁承想那是好大的一声响,石头即刻碎成了两半。 他捂着后脑勺转过身,脖子后潺潺流起鲜血。 他二人没动手,鬼吼鬼叫的跑了,等我回神过来,面前除了他二位,还多了少澄仙君。 他仙袍飘飘,目光低垂,却不愿英雄救美,且提起了我的耳朵,狗屁的温文尔雅瞬间荡然无存。 “你是哪家的仙娥?跟我走,去把你家中仙君找来。” 哦,我深深记得他,他倒是将我忘的一干二净。 我被他揪着耳廓回到殿中,左寻右寻,又绕着大殿跑了七八圈,终于两手发软立在人群中。 卯月不见了。 他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