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樘眼见这图腾就在眼前,脸色一再下沉,似附着冰霜,目光在我和少澄之间扫视,末了终于道:“好,你拿走。” 少澄丝毫不客气,单臂将我从窗里抱出去,丢在马上,又虚与委蛇的回头道:“对了,阿难说自己并不是神君殿上的连翘姑娘,此前以神君之威严,我信你,但现在她是我徒儿,所以我信她。” 华樘缓缓抬眸,他心头不悦,竟还用眼刀来剐我。 我迎着他脱口而出:“一个女人一旦依附了男人,把身子给出去,就会把心也交出去,这是女人的无奈,也是连翘的无奈,男人不理解也就罢了,若以狠毒对真心,就是真的狼心狗肺!” 他已不愿与我多说,抬手摘下了窗帘。 一股郁愤涌上心头,我对着那头怒吼:“冷血无心,可惜了你!” 这般话毕,窗帘却猛然被他掀起,他怔怔望向我,眼中激流翻滚,犹如卷起暗浪,那只攀在窗沿的手握的极紧,近乎爆出青筋。 少澄见势不好将身子摆正,放下扬马缰,腾云出去,却听见远处的华樘追喊出一声阿难。 我很吃惊,“他喊我什么来着?” 少澄反手按住我的头,“缩下去别回答,你只当没听见。” 微微想不透,华樘明明固执己见、一意孤行的叫我连翘,何以转瞬之间又叫了声阿难?我在脑中搜刮方才的言辞,又未觉出有什么差错。 回了山上,少澄跨下马,立刻回头瞪我:“还发什么傻,还为他那一声回味无穷?” 我笑嘻嘻跳下去,快追过去,“师父,你这师家图腾是个什么?” 他吃吃一笑,“信手烙的,你以为我真会把师家图腾浪费在你身上?” 原来他不过是随手给我添了块疤。 “还能消掉吗?” 他又吃吃一笑,“不能,只当留作纪念吧。” 我生气的一脚踢向地上石块,脚趾也肿了。 我没有真的把少澄当师父,他却真将我当做卖身七星山的人,此前的礼待通通都喂了狗,除了日常的做饭洗衣抹桌子,连着几日拂晓天色里把我拽下床,让我去挑水翻墙扎马步,每日累的筋疲力尽。 我本还有点脾气,可就在这一阵折腾之后,腰上蓄的肥肉少了一圈,蜡黄的肌肤也透出点粉白,每日累到边吃饭边睡觉,自然也就没有经精力再胡思乱想。 这么说来,我只要想着明天的饭,后天的人,大后天的阳光,如此简简单单,没有阴谋阳谋,没有勾心算计,这不过就是一种最简单的小日子。 正所谓,小日子这种东西并不需要和爱的人一起过。 说回来,加强体魄的这段时日里,少澄又抽空教给我一套真言,我本想着他死活只肯教一套,必然是因为这是一套天下无双且了不得的仙术,遂十分勤奋,整日挂在嘴边,空念了几百个来回。 直到有天晚上,月高风黑人早眠,我一人在后山想试一试真言的威力。 我扎好马步,平复呼吸,背脊紧绷,对着浩瀚云海贯穿长虹的念出真言,话音刚落便见远方乌云翻卷如巨浪,我心中澎湃,等着乌云密布电闪雷鸣,可是天上却飘起洋洒的小雪。 我不懂。 少澄不知何时已披头散发立在我身后,只穿着单薄的亵衣,他倏忽的开口把我吓了一跳。 “我知道你精力充沛不用睡,但其他人都要睡觉的,吼破你的嗓子,也不见得就会有用。”说话间他拎起我,犹如拎着一把提灯,举步往回走。 我百思不得其解,托起面前几片飘雪,“为什么偏偏是雪呢?下雪能有什么威力呢。” “大概能冻死你。”他提起单边眉,看我宛若看智障,“我有没有告诉你今晚原本就下雪?” 这么说来,吼是白吼了。 “我刚才是不是蠢透了?”他不作声,“你只说你笑没笑吧。” “笑了,但我没有笑出声。” 我抿了抿嘴,“我走呀,我明天就下山。” “马车你是别想碰了,你打算跳下去?” 我心里憋气,嘴硬道:“跳就跳,没什么大不了,死而复生再做汉子。” 他猛然松开手又挡在我面前,他比我高出许多,想要与我平视,还不得不微微俯下身,“你再敢往下跳,我就把你拖回来往死里打,让你在床上多躺个几十年,然后……” “然后我还要逃。” 他缓缓挺起身子,目光还停滞在我脸上,突然以右臂平划出去,掌尖一条气流破空而去,击中半空零散的雪花,雪花又受力撞在长廊的圆柱上,原本落地即融的雪竟深深切入柱面,下一刻融化,却已经在柱身上留下细小的一片凹槽。 我挑眉,“你愿意教我这个?” “就给你看看,让你羡慕羡慕。” “哈?” 他一双手各自掐住我一边脸上的胖肉,“师父厉不厉害,你还逃不逃了?” 瞧着他等着徒弟夸的模样,眉眼里真是透出一种独特的天真。我想佯装生气却忍不住笑了,“厉害厉害,得了徒弟夸赞你才是八面玲珑。” “我厉害就够了,而你只要牢记真言,那是召唤术,总有一日你会用得上的。” “召唤阳春白雪吗?” “召唤你心中所想。” “那完蛋,我心里空荡荡一览无余。” “你有,你心里有许多东西,你所说出口的不过凤毛麟角。”他足下一顿,“既然话说到这,我就难免要多问一句,在成为游魂之前你是什么?” 我没有办法回答他。 “在你成为少澄之前又是谁?” 他脚步微挪,淡淡答:“你所问的是上一世的事,我没有办法回答你。” “这便是了,我也一样。” 我不得不承认我的怯懦,我一面承认自己已经遗忘,一面却反复牵挂,其实我知道,每一段过去都有如烙铁,从我第一次回忆起,就已经在寸寸肌肤上烙下经久不息的脉络,除非死不能忘。 “师父,你有没有听说过北海有一种酒叫忘忧,听说三百年出一坛,喝了之后所有不快之事都能烟消云散,通通忘记。” 他闻此笑了,“十年前我就喝过,不过大醉一场,什么也没有忘,那时我不解,回北海问那酿酒的老翁,他说深之入骨,忘忧也救不了。” “你也有忘不掉的人?” 他轻轻一笑,“我没有忘不掉的人,因为我已不打算忘记她,记住她也好,记住她心中才有希望。” 我仰头看少澄,他的目光犹如深潭,自有一方天地,谁也闯不进去。 他有他的秘密他的传说,也有他无人能及的孤岛。 大抵我与他、每个人都有无以言语最深的痛。 他凝视着我,眼中有流萤一过,砸下一颗眼泪。 男人的眼泪真是出乎意料、惊心动魄,我吓坏了。 “既然你心中有希望,又为什么哭?” 他抬起左手食指,将眼角一条淡淡的泪痕抹掉,却笑,“因为高兴有你,无论我编什么谎话,蠢徒弟都信以为真。” 我知道的,这才是第一句谎话。 我决定张开怀抱,“看你可怜着,就让你抱一下。”他不应,我侧头望了望四周,撇撇嘴,“又没有旁人,就你我,我自愿的。” 他别过头去笑了半晌,这才将我抱起来,让我坐在他单边臂上。 他的后颈已经积了一层薄雪,我扶去雪,垂头用口中暖气哈他冰凉的脖子。 “师父,都会好起来的,以后我也不惹你生气了,你要是实在生气揍我一顿也行的,就是下手轻点。” “慈悲心肠,你这是可怜我了?” 他笑起来,细软的长发从我耳边扫过,几片雪花飘落在他纤长的睫毛上,在道旁夜灯的光影中发着星点的荧光,我脑中一片空白,不知发什么疯朝它吹了一口气,没能吹落雪花,少澄却侧过脸望我。 太近了,我险些亲到他微凉的鼻尖。 我扶上心口,明明像一片死水,可却有什么轻飘飘的要飞出体内。 我挣扎着要从他怀中下去,可他手腕上的力气却突然加重了,将我紧紧抱住。 “你往哪里跑?”他低声问,脸靠近了,气息如丝在我面上扫。 他轻轻靠在我锁骨上,将我的手移向他心口,那里的心跳很快,乱的如同鹿撞。 他与我一样慌张,这感觉竟让我感到安心。 是我先捧住他吻了下去,一刹那胡思乱想与担忧都消散了。 少澄的嘴很暖,回应的很快,他用手扣住我的后脑,唇手之间都是他在控制,可我竟很欢喜,我需要这种被需要的感觉。 他的舌尖缓缓滑入,不经意间撬开我的口齿,却温软的仿若一涓溪水,在勾引失水的鱼来自投罗网。 我知道一切发生的太快,有什么是不对的,可每一次的深吻都让我失去意识,只觉得渴,解不了就停不下。 耳边传来咚咚乱响,我摸向自己胸口,不是错觉,这颗死心重新跳了起来。 这心跳从无到有,转瞬之间来的太快,有一刹那我感到这身躯无法承受心跳,连忙推开他,靠在他肩上喘气,任他轻轻抚摸我的背。 少澄穿过寒风将我往屋中抱,远方山深似海,天华飘坠。 一切林寒洞肃都在远去,被他抱着犹如身处春夜,有一刹那我觉得心中盈满,又不知被什么盈满。 檐上雪掉在我鼻尖,“今天的雪是香的。” 他贴在我耳边轻轻嗅,说:“香的是你。” 夜色骀荡,我面红耳赤,浑身发着烫又与他吻在一处。 这是两人的博弈,有时是他诱/惑我继续,有时却是我在逼他,我原本以为我与他之间疯了一个,后来才发觉两人都疯了。 一路拥吻着回到屋中,我被抱上他的床,陷入他和柔软的被褥之间。 我很难说这是不是一种慰藉,就像两只舔舐空虚的羔羊,又像受尽冷风的野蛾,一旦飞过山谷中的人家,看见那温暖而不伤的灯火就会不顾一切扑上去。 我和他第一次相吻吻的来路不明,却沉沦于神魂颠倒,到头来一想,也不知道彼此的嘴巴有什么好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