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更时分,玹铮赶到重明卫指挥使司衙门。 风七七迎上来见礼,“王主,真正的骆冰半个时辰前被人丢在南墙下,属下已命人收监。” “嗯。”人犯既已寻到,玹铮松了口气,“伤亡如何?” “死了一名男牢的狱吏,看样子像是服毒。”死者还是个头目,手下管着十几名狱卒。“此人今天受了杖责。” 既受杖责,就说明曾去过刑室,肯定和杀囚脱不开干系。 玹铮微蹙的眉宇间带出几分关切,“夏婖呢?听说她受了伤?” 得墨依禀报之前,玹铮本已将苏珂弄醒,准备再梅开几度,可当听说诏狱出了事,急忙抽身离去,只可怜了苏珂。 风七七听玹铮问起夏婖,扶额叹息,“您还是亲自去看看吧。” 正堂中央,夏婖挺身跪着,赤裸的背脊上杖痕交错。见玹铮在风七七陪同下阔步进来,重重叩头,“属下无能,已自领刑杖五十,还请王主再罚。” 玹铮瞥见她肩头两道殷红刀伤,肉皮均向外翻着,不由瞪了风七七一眼。意思是你怎么不给她上药? 风七七无奈地摊了摊手。王主,属下可好话都说尽了,可她那倔脾气您也晓得。 玹铮轻声一叹,冲风七七挥了挥手。风七七会意,不多时取来金疮药等物,玹铮亲手替夏婖包扎。 夏婖不敢领受,玹铮瞪起凤眸,语气不容置喙,“别乱动!” “属下......”面对玹铮,夏婖终不敢顶嘴,只得凭玹铮摆弄。 待收拾停当,夏婖羞愧道:“属下武功不济,给王主丢人了。”她当时拼了命也要留下顾渊,顾渊迫不得已才伤了她。 玹铮明白她一贯严于律己,未出言责备,反劝慰道:“你就是太要强了,胜败乃兵家常事。杀手李代桃僵,极有心计,且武功又在你之上,你无须自责。” “可杀手毕竟是在属下当值期间杀人,属下难辞其咎。” 风七七插嘴道:“杀手既是江湖中人,总有迹可循。倾城山庄高手云集,却向来不涉朝廷之事,反倒隐月阁最值得怀疑。” 玹铮点头,这几年隐月阁声势壮大,早已取代倾城山庄第一江湖杀手组织的地位,且隐月阁主身份成谜,从不以真面目示人,引发江湖上诸多揣测。 她见夏婖仍犹自跪着,便沉下脸,“起来回话!” 夏婖还要矫情,风七七一把将她拽起,“王主面前,别跟个小郎似的扭捏!” 夏婖神色讪讪,双手呈上一物,“王主请看。” 玹铮本不在意,目光微扫,却忽然心中大动。 少时一别已经年,梦魇几重越关山。额头早把光阴记,万语千言不忍谈。 蓦然回首,顾渊一席淡粉色绣木槿的雪锻衣裤,坐在紫藤秋千架上摇摇晃晃,笑得前仰后合。“铮表姐,我想飞高高!” “铮表姐,我家雪团特可爱,哪天我抱来给你瞧瞧!”他粉嘟嘟的小脸才最可爱,每次都引得玹铮肚子咕咕叫。 食盒里装的都是他最喜爱的糕点,可玹铮递给他,他却使劲儿摇头,“我不吃,都留给你!你多装点儿,回头我就跟乳公说,都被我吃了,叫他再多多的做!” “铮表姐,雪团又胖了,上次你说的那种水芹菜它特别爱吃,可它成天就知道吃,吃饱了就睡,愁死个人!” 深雪隆冬,顾渊解下雪狐围领,绕在玹铮脖子上,用他温暖的小手不停揉搓着玹铮冻得开裂的手掌,“铮表姐,听说大皇姨和三皇姨打起来了,我娘最近总板着脸,我爹还背着我偷偷地抹眼泪。唉!为什么她们大人总喜欢打架呢?” 画面一转,他又扑进玹铮怀里失声痛哭,“铮表姐,雪团死了!它被黑云咬死了!我要黑云偿命,可我娘骂我混账!铮表姐,我好伤心,呜呜呜呜......” 一只巴掌大小的木头兔子静静躺在玹铮掌中,雕工粗陋,质地普通,却仿佛比世间最莹润的美玉还要珍贵。 谁会想到,这样一件低廉质劣、摊贩都瞧不上眼的东西,却是俪王昔年亲手雕琢而成。 儿时岁月,最是惨淡,然顾渊如同一颗璀璨星辰,散发着最纯良的光芒,照亮了玹铮内心。 他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都曾是玹铮最美好的记忆。 十年之后,玹铮一眼就认出了昔年之物。 唏嘘了半晌,掩盖住万般惆怅,玹铮尽量让声音显得平和,“这物件打哪儿来的?”心中已有揣测,却仍想让夏婖说出自己希望的结果。 “禀王主,此物乃杀手所留。” “果然是他....”玹铮露出一丝释然的笑,眼角平添了几许失而复得的喜悦,“难怪......” 难怪她伫立于刑室门口,人犯的情绪会瞬间失控,如今倒有了最合理的解释。想到此处,怒火猛然从心底窜出,难以遏制,“风七,今日刑室聚众者再每人鞭背三十。” “额......是!”风七七先是一愣,看到玹铮脸色后,赶紧低头领命。 玹铮再问夏婖,“他可曾留下只言片语?”这个“他”字极其暧昧。 夏婖听玹铮话音儿觉得蹊跷,却顾不得细想,“杀手留下一个很奇怪的问题,他问王主还记不记得雪团?” “雪团是谁?”风七七一头雾水。 玹铮眉目间酝酿出少见的柔色,“雪团是小渊养的兔子。” “小渊?顾家三少爷?”夏婖愣了,“那杀手该不会就是......” 风七七则一拍大腿,“我的个天!这还真巧得不能再巧了!” 夏婖思前想后,了然般说道:“怪不得!怪不得我问他认不认识王主,他说何止认得!” “他还说了什么?”玹铮盯着夏婖,语气极为迫切,“你把你同他接触的整个过程细细地跟本王说上一遍,记住,所有细节都不要遗漏!” 晌午前玹铮坐马车进宫,于车内小憩片刻。 昏昏沉沉中噩梦突至,她猛然惊醒,久久不语,额上薄薄冷汗,迟迟不消。 梦中,顾渊浑身是血,站在悬崖断壁之处。 山鹰飞掠,秃鹫怪嚎,顾渊似是被重重铁索缠身,一只白骨巨爪扼住了他的腰身,将他死命拉下悬崖。 玹铮看不清他的样貌,只觉得顾渊惊恐万状,又似绝望不甘,被黑暗吞噬之前,他最后一句竟是,“铮表姐,救我!” 玹铮的心猛得一紧,似也被那梦中骨爪狠狠揪了一把,四肢百骸无不剧痛。 想着顾渊从天之骄子沦为江湖杀手,这些年不知经历多少苦楚。诏狱中借骆冰之罪吐露心声,刑室内受尽折辱却不能表明身份,当真可怜。 风七七叩打车窗,“王主......” 玹铮咳嗽一声,“上来回话。” 风七七钻入车内,一抬头瞧见玹铮略带苍白的脸色,“您、您没事吧?” “无妨。”不知不觉,玹铮声音竟含了哽咽,难怪风七七错愕不安。 “您让属下查的事儿有眉目了。”风七七递上一份口供,“真乃天助王主,属下派的人还没到卓府老宅呢,凤都这边就查实了。当年,张氏先诞下男婴,安氏却是难产,几经折腾,才落下一个死胎。安氏身边的乳公王氏不忍主子伤心,所以偷龙转凤,擅自把婴儿换了。” “那个王氏可还健在?” “几年前就死了,留下一个女儿,本来在卓府做二管事,后来不知何故得罪了卓六公子,被发去看守别院。她对卓家一直有怨气,多灌了几口黄汤,就把他老子爹临死前说的话竹筒倒豆子似的吐了个干净。属下已命人将她看管起来。” 玹铮听完后觉得古怪,“一个乳公能有那么大本事?就算王氏一时得手,可张氏不会发觉吗?他身边的奴才又是怎么当差的?” “嗬!这就是整出戏最精彩的部分了!”风七七眉飞色舞的说着,“那张氏明明隔日就发觉了,撺掇着身边的奴才闹事,可您猜怎么着?” 玹铮略一沉吟,“莫非被卓之杭压下去了?” 风七七嘿嘿一乐,竖起大指,“王主真是能掐会算!” 张氏摆明不会善罢甘休,可卓之杭硬将事态平息了,这十几年来,安氏竟还被蒙在鼓里,足见卓之杭当年的手段。 “这个老狐狸!她为什么那么做?”真正原委还有待推敲。 风七七道:“属下已飞鸽传书,卓家老宅那边不日也定有好消息传来。” 玹铮微微一笑,“继续查吧,以庶换嫡,欺君罔上,卓之杭胆子不小。对了,下晌以后,派人将薛氏请到重明卫去。” “是。”薛氏去嘉福寺上香一事须得详加查问。 “还有,二舅舅昔年名下那些已经转手的宅院必须仔细搜上一搜,如有任何发现,不要轻举妄动,速来报与本王。” “属下明白。”风七七领命自去。 马车进了皇城,自有侍从恭恭敬敬地引领玹铮前往麟趾殿。 麟趾殿的殿门上新贴了镂花金箔,远远望去,绚烂夺目。一进殿门,花架上一盆姚黄,一盆二乔含苞待放。 玹铮愣了,“这牡丹花期未到,怎会......?” 丹朱笑盈盈地过来见礼,“王主还不晓得,陛下为博君上一笑,命上林苑花房匠人煞费苦心培了这牡丹花来,也不知用了什么法子?” “管它什么法子,反正陛下对君上的恩宠,是这宫里绝无仅有的就行了!”碧色接过了玹铮的狐裘,丹朱则陪着她往暖阁去。 暖阁内宫韶华与唐纾对坐,语笑嫣然。 玹铮撩袍一跪,“女儿拜见父君。”当着外人的面,总不好再叫爹爹。 “起来吧。”宫韶华心情不错的样子,唇边满是笑意。“快给俪王看茶。” 玹铮起身,对唐纾躬身施礼,“嘉侍君安好。” 唐纾岂敢受她的礼,忙端端正正福身还礼,“俪王殿下金安。” 玹铮对唐纾很是恭敬,“听闻嘉侍君怀了凤嗣,真乃社稷之福,小王当面贺过。” 唐纾面露喜色,客气道:“多谢俪王殿下。” 他抬起头来,碰巧玹铮一双凤眸自上而下俯揽,唐纾双颊晕开微微红霞,如同光芒飞掠云朵而过,炙热却短暂,绚烂却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