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的茶寮四、五桌子人,清一色墨衣墨敞的佩刀女子,各个体型健美,目光锐利,一看便知是练家子。 而正中那张桌子端坐两人,一位雍容贵气,垂眸饮茶,不怒自威,另一位气魄威武,目光如炬,令人生畏。 月河自幼便跟着母亲走南闯北,没少见官府中人,眼前这些位随便挑出一个,都比那堂上的老父母更富官威。 她心里暗道一声不妙,山匪最怕和戴翅子顶罗的撞上,更何况这般深不可测的。有心赶紧扯呼,可刘老婆子已端上三碗茶水,“月当家,喝茶。” “刘妈妈生意不错嘛!”月河皮笑肉不笑,随手丢了三枚铜钱在桌上。 二妮撇嘴,“当家的,你今儿是不是迷怔了?咱从来都不给钱!”她口无遮拦,再次成功吸引了一片犀利的目光。 月河心中叫苦,暗骂,“你个没心没肺的,招子也不亮堂点儿!” 二妮见她挤眉弄眼,“当家的,咋了?眼睛叫沙子迷了?” 月河一口老血卡在胸腔里,不上不下。而玹铮那两道戏谑的眸光在她身上轻轻扫过,令她汗毛孔都竖起来。 正当如坐针毡之际,刘老婆子转头瞥见墙角的男子,“呦,这谁呀?可怜见儿的!” 男子闻言抬起脸,憔悴污浊的面容上挂满了泪痕。 刘老婆子是山里人,实诚、心善,“干啥捆他,他又不是牲口?” “不捆咋行?这一路他都跑三回了。”二妮气不打一次来,恶狠狠威胁男子道:“你再敢跑,就打折你的腿!” 男子委屈地呜呜哭起来。 二妮眼睛瞪得浑圆,骂骂咧咧,“哭啥哭!就为了买你,我们都少买了匹马,你还有脸哭!” “啥?这是你们买的男人?” “不是男人,是‘瘦马’!” “‘瘦马’?”刘老婆子瞪大眼睛往外瞧,“我看那马挺壮实,不瘦啊!” “哎,你咋啥都不懂?”二妮一脸嫌弃,好似牙婆之前嫌弃她的神情,“‘瘦马’!扬州瘦马!懂不?” 扬州瘦马兴起于扬州,牙婆牙公先把贫苦人家面貌姣好的男孩子买回后调.教,长成后卖与富人作侍从或入秦楼楚馆,以此牟利。因贫男多瘦弱,“瘦马”之名由此而来。 二妮吐沫星子横飞,“我告诉你,这扬州瘦马、西湖船郎、大同媚汉、泰山道童并称天下四大娇郎,而扬州瘦马是这个!” 见她竖起拇指,眉飞色舞,玹铮再也忍不住,扑哧笑出了声。 二妮似花猫被踩了尾巴,猛一拍桌子,点指玹铮,“笑啥笑,奶奶个熊,有啥好笑的!” 话音未落,茶寮里的所有重明卫腾地站起,手握刀柄,冷冷逼视着她。夏婖更是怒斥道:“嘴巴放干净点!不然把你剁碎了喂狗!” 见对方人多势众,二妮只觉得后背一阵阵发凉。她是没心没肺,却并不傻,见这阵仗立即孬了。 老刘婆子吓得刺溜一声躲进了厨房。 月河虽也心惊肉跳,此时不得不出来打圆场,陪笑道:“各位各位,都消消气、消消气,我这妹子晌午喝多了,有口无心,有口无心!” 二妮还挺上道,立马舌头就直了,“谁、谁喝多了,我、我这才、才半斤、半斤不到......” 她模样滑稽可笑,算是顺坡下驴了。 玹铮摆了摆手,夏婖与重明卫都从新落座。玹铮敛眸肃声,“你们之前见过扬州瘦马吗?” 月河和二妮异口同声,“没有。” 玹铮淡淡扫了那男子一眼,“他应该是北方人。” “啥?北方人?”扬州瘦马,顾名思义,肯定是扬州人。二妮一蹦老高,“当家的,我就说那牙婆不实诚,原来是骗咱们的!” 月河望着蜷缩在墙角的男子微微发愣,玹铮问道:“既是牙行买卖,可有文书?” “有。”月河知道玹铮惹不起,赶紧掏出文书递过去。夏婖亲自核对,“娘子,的确是牙行的印鉴,是真的。” 玹铮又命人将那男子带到跟前,“你叫什么名字?” “阿、阿竹......”男子嗓音嘶哑,透着胆怯。 玹铮见文书上写着“贱侍阿竹一口”的字样,“她们买你花了多少银子?” “二、二十两......” 话音未落,二妮嚷嚷起来,“何止二十两,还有几百个大子的衣裳钱......”惊得月河赶紧捂她的嘴。 玹铮对夏婖点了点头,既非强抢民男,她懒得管。 月河取回文书,如蒙大赦般将二妮拽出茶寮。二妮一个劲儿嘀咕,“不行!咱得去找那牙婆算账!” “闭嘴!赶紧扯呼,里头都是鹰爪孙。”鹰爪孙是黑话,寨子里对官府特有的称呼。 二妮吓了一大跳,没敢再吭一声。 男子被月河牵走时依旧呜呜咽咽,月河轻声哄道:“别哭了,我不打你,也不叫旁人打你,行不?”男子这才止了悲声。 待那三人走远了,夏婖问道:“娘子,看样子她们就是附近的山贼,为何不将她们拿下?” 玹铮淡淡一笑,“剿匪不是地方官府的事儿吗?” “可她们买的那个男人......” “有买有卖,过了明路,官府也管不着。”还有一层原因玹铮没说,她今儿心情好,算那两山贼走运。 掌灯时分,玹铮刚回王府,便被承珺煜紧急诏进了宫中。 而楞伽庵内,静依师太将众女尼唤进了禅房。众人见主持师太面沉似水,又联想到近日山上山下的异常,一个个都神色凝重。 静依师太端坐在蒲团上,目光缓缓扫过那一张张或肃穆或诚挚的脸,“楞伽庵已不再安全,今晚大家都从暗道下山,监寺会带大家去漠北。” 楞伽庵的监寺是静慧师太,她先是一愣,随即问道:“那主持您呢?” “我不能走,我若走了,你们谁都走不了。” “不!”在静慧师太带领下,众女尼跪了一地,“我等与主持共存亡!” 静依师太缓缓起身,先是搀起静慧师太,然后深深吸了口气,面向众人,“地藏菩萨曾有宏愿:‘地狱不空,誓不成佛,众生度尽,方证菩提。’如今大劫当前,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你们休要再争了。” “主持!我等不能眼睁睁看您被朝廷抓去!” 静依师太神情淡然,“舍我一身,换万家安稳,诏狱又有何惧?” “主持!” “各位,当年十大世家惨遭屠戮,你们虽是旁支,但也受了牵连,不得已在这庵中隐姓埋名。我本想凭一己之力护你们周全,现在看来,终成妄念。”话到此处,静依师太声音哽咽,“你们或许会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我等诸恶不作,众善奉行,为何到头来还不得一方净土......” “是啊!”女尼中有人义愤填膺,“我裴氏忠君爱民,为景齊立下赫赫战功,说我等谋逆,简直欲加之罪!” “邵家还不是一样!抄家灭门,祸延九族。我娘就为了多种两亩地,才托人记上了族谱,结果老实巴交一辈子,却被定了谋逆罪,砍了头。” “我盛氏族人也是!”一名独眼的女尼伏地痛哭,“重明卫到盛府抓人,稍有反抗,就地格杀,我的眼睛便是那时被她们弄瞎的。” 你一言我一语,女尼们群情激愤。 她们皆是建隆十四年那场血洗中的幸存者,一直被静依师太陆续收留在楞伽庵避祸度日。原以为会在庵内终老,谁料今日之后,又要开启新的逃亡生涯。 十年岁月难得安稳,如今又要四处逃窜,如丧家之犬,她们惶恐不甘。 一名年纪最轻的女尼只有十五岁,当年她随族人被关入诏狱,因病重被当做死了丢去乱葬岗。被发现时奄奄一息,差点救不过来。 她眼中含着凄凄泪水,举头凝望着静依师太,“主持,我怕!” “妙常,不要怕!”静依师太心中一阵酸楚,走到她面前按住她的肩,“记住,人生在世如身处荆棘之中,心不动,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 “主持,我记得您曾讲过,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 静依师太含泪点头,“不错,可这话其实不尽然。纵然天理昭彰,这世道还有皇权。” “是皇权不容我等?” 静依师太深感无奈,“皇权不容,世道不容,楞伽庵无力对抗,所以,都走吧,走得越远越好,再也不要回来。” “主持,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等能走去哪里,何处才是净土?” “欲得净土,当净其心,心净则处处净土。待你等去了漠北,都还俗吧,也给十大世家留一点血脉。” “主持!”在静慧师太带领下,众女尼向静依师太重重磕了三个响头,答谢她多年庇护之恩。 静依师太双掌合十,“阿弥陀佛!一花一世界,一叶一如来。心中有佛,处处皆可寻佛法。望今后各自珍重吧!” 众女尼共进晚餐之后,收拾行囊,背好包袱,随定慧师太泪洒寺庵,进入暗道。 原本就荒僻的寺院越发寂静,静依师太手捻佛珠立在禅房檐下,遥望西北面依山壁而建的藏经阁,心中五味杂陈。 忽听脚步声响,她一回头,“不是让你们都......”来人一袭黑衣,唯金色面具璀璨夺目,静依师太万分诧异,“是你?” 纪雨卿在禅房门前驻足,“故友来访,师太不请本尊喝杯茶吗?” 片刻之后,茶香四溢。纪雨卿端起青花手绘白瓷茶杯,似笑非笑,“庐山云雾香如幽兰,浓醇鲜爽,果然不负庐山那“奇秀甲天下”之称。” “阁主漏夜驾临,不会只为与贫尼品茗吧?” “当然不是!”纪雨卿语意关切,“本尊见师太势单力薄,特来相助。” “哦?” 见静依师太眸光沉敛,纪雨卿起身在禅房中来回踱步,“外面布满了重明卫的暗探与黑甲军的斥候,师太竟还能气定神闲,果然是德高望重的比丘尼。” “反正已是笼中之鸟,何必再做困兽之斗?” “师太想得通透,只是不免消极。”纪雨卿在禅房中仔细找了一圈,却未发现任何端倪。她又坐回蒲团,“师太,本尊有法子能助你脱困!” 她言辞凿凿,静依师太却微微一笑,“阁主尚有重任在肩,贫尼不能拖累你。” “师太多虑了,以隐月阁的实力,藏一个人不成问题。” 静依师太念了声佛,“为诸众生除无利益,是名大慈;自舍己乐,施与他人,是名大舍。贫尼一生犯过诸多恶业,因果既来,坦然受之,才能无愧于心。” 纪雨卿见她油盐不进,“师太,你不畏生死也要守着寺庵,莫非这庵中藏了宝贝?” 静依师太早看破她的心思,“阁主,你也是为那东西而来吧?” 纪雨卿一声干笑,“真人面前不说假话,师太说是,就算是吧。” 静依师太端然饮茶,“阁主恐怕要空手而回了。” “师太,以你一人之力,保那东西万万不能......”纪雨卿竭力让口气变得诚挚,“本尊与你相交二十余年,你可将东西托付本尊保管,本尊还会亲自护送你下山。” 静依师太抬起双眼,眸光仿若洞穿黑暗的火烛,“敢问阁主,倘若贫尼真把东西托付于你,你是打算护送贫尼下山,还是准备亲手结果贫尼的性命?” 禅房内有一瞬的沉寂,随后,纪雨卿哈哈大笑,“师太真是会开玩笑!” “贫尼未曾说笑。” “师太,你我相交多年,还信不过本尊吗?” 静依师太放下手中的佛珠,冷嗤道:“贫尼的确与纪雨卿相交多年,当年贫尼还劝过她,莫轻小恶,以为无殃,水滴虽微,渐盈大器。可她不听,最终死于逆徒付恩宜之手。敢问阁主,贫尼到底该如何称呼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