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隆十年那场棋局,静依师太下得不疾不徐,最后胜了三目。她声音平和,“陛下,为君者一言九鼎,对吧?” 暖阁内放置着冰盆,殿中凉爽无比,可睿帝的脸色却涨得通红。她扔掉墨玉棋子,凤冠上的东珠不停摇曳,“敢情师太之前都是让着朕的?” 静依师太也算煞费苦心,既要达到目的,还得保全睿帝的颜面,“阿弥陀佛!虎毒尚不食子,陛下慈悲为怀,深谙佛法,功德无量。” “行了,别恭维朕。”睿帝心里有火,却不便发作,只恨恨道:“朕认赌服输,明儿就让宸王滚回封地,可金锺及宸王府的属官一定要按律严惩!” “陛下,案件尚未审理,何来严惩之说?若证据确凿,贫尼自不敢再来叨饶。”明明穿着一身淡青色的袈裟,可依旧是文华殿大学士的气魄。 睿帝凤眸瞪起,哭笑不得,“姚清池,你竟信不过朕!”一生气,将静依师太俗家名姓直接喊了出来。 静依师太半是安抚半是劝谏,“贫尼怎会不信陛下?只不过蒙远性情暴戾、刚愎自用,实非断案能臣。为求公正,应三司同审此案为宜。” 刑部、大理寺、督察院各有派系,一亲太女,一亲宸王,另一中立,若三司会审,相互牵制,总好过重明卫只手遮天。 睿帝一顿,这建议也算中肯。 静依师太见她仍犹豫不决,手捻佛珠道:“上天有好生之德,陛下乃仁君,想必不愿大开杀戒吧?” 睿帝好大喜功,亦向来以仁德标榜,听此言便顺水推舟道:“就允师太所求,不过主审还由蒙远担任,人犯羁押诏狱,朕总不能朝令夕改。” 静依师太心知不能得寸进尺,微微欠身,“陛下圣明。” 睿帝一想到三千将士无辜殒命难免心痛,面对昔日心腹肱骨大吐苦水,“师太不知,朕和北伐大军都被那帮祸国殃民的蛀虫给坑苦了!” 静依师太手端茶杯,面带疑惑,“贫尼想不通,金锺为官一向清廉,素来也不是昏聩之辈,怎会趁北伐之际冒天下之大不韪?” 睿帝笑容阴鸷,“是啊,朕也不信她是为了自己。”从供状上看,金锺已招认宸王是幕后主使。一介藩王,指使心腹官员贪墨军粮,难道是要造反? 睿帝脸上布满阴霾,既愤怒又痛心,“朕竟未想到老三有吞天之胆!” 面对此等诛心之言,静依师太笑容淡定,“ 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睿帝睇着她,“师太在打什么禅机?” 静依师太轻轻摇头,“贫尼并非在打禅机,而是在提醒陛下。宸王向来为人谨慎,若真有所动作,也不会如此急功近利。” “哦?”睿帝哼了一声,语调讽刺,“或许有人利令智昏,见北伐囤粮百万,便迫不及待了。” “陛下,金锺乃宸王举荐。粮草不济,大军受阻,金锺首当其冲会被问罪,宸王也难逃干系。她至于这般糊涂,公然授人以柄吗?” 这层道理睿帝也曾想过,只是在珺烨与蒙远的强大攻势下,她更倾向于金锺所谓的供词。“师太不知,金锺已然招供。” “陛下,重明卫的手段您心里有数。” 睿帝固执己见,“即便蒙远用刑,金锺也未必冤枉。” 静依师太心内寒凉,眼下情形,金锺怕是保不住了。“贫尼还是那话,只要证据确凿,贫尼不敢置喙半句。但宸王乃陛下骨肉,她的品性陛下比贫尼更清楚。” “师太的意思,是有人陷害宸王?” “贫尼并未这样讲。”静依师太波澜不惊,眼底却有期许,“贫尼方外之人,不涉俗世,今日只是来找陛下手谈。陛下文治武功,睿德无两,军粮贪墨一案,自有圣裁。” 静依师太刚出暖阁,太女珺烨便笑盈盈上前施礼,“姚师安好!” 侍从都识趣儿地避开了,静依师太低垂眼帘,双掌合十,“阿弥陀佛,贫尼当不得太女殿下的礼。” “诶!”尽管碰了个软钉子,珺烨依然笑容亲切,“一日为师,终生为师,姚师如此说,倒显得咱们师徒生分。” 静依师太干笑了一声,“贫尼何德何能,万不敢以太女之师自居。” 因她语气不善,珺烨露出惶惑之色,“本宫可有得罪姚师之处?” 静依师太不答反问,“听说为开宣府粮仓,太女一怒之下将宣州知府处斩,可有此事?” 珺烨愣住,片刻后重重嗯了一声,扼腕叹息道:“事出从权,为解北伐大军危困,本宫也是迫不得已啊!” 好一个迫不得已! 宣州知府乃金锺故旧之女,只因接到东宫均旨而非圣旨提了两句异议,便被扣上延误军机、阻扰北伐的罪名,当场斩杀。 静依师太知她狡辩,俨乎其然道:“太女好大的气魄!好强的手段!” 珺烨听出那话中讥诮,面显赧色,“情势所逼,本宫也是鲁莽了。” 静依师太神情刚肃,“太.祖曾有圣谕,不经问讯而斩杀五品以上官员必经帝王圣裁,太女不是鲁莽,而是僭越了!” 这话如一记闷雷令珺烨心头震颤,她重重哀叹,一副悔不当初的模样,“不瞒姚师,本宫回京后即刻进宫请罪,幸得母皇宽宥,日后再不敢了!”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静依师太总不能再咄咄逼人。 她望着珺烨那看似真诚的双眸,语重心长,“太女上承宗庙、下安社稷,希望真正引以为戒才好啊。” 珺烨亲自送静依师太出宫,一路为其撑伞遮阳,恭敬非常。两人起初都很客套,后来倒也有说有笑。 宫门外,宁府的马车停在林荫树下,宁汝桦掀开车帘遥望静依师太离去。待珺烨上了车,她掩住冰盆,亲手奉上滚烫的红枣姜茶,颇为失望道:“看样子宸王又逃过一劫。” 珺烨亦有几分颓败之感,“此局费尽心力,明明胜券在握,却半路杀出个姚清池。”凭借当年施与的恩惠,珺烨觉得昔日太傅至少应该袖手旁观。 宁汝桦对静依师太的为人颇为了解,感慨万千,“姚清池就是姚清池,即便出家,骨子里那点文人意气终归抹杀不掉。”正因为非党非派,对事不对人,才格外受睿帝看重。 珺烨气愤填膺,“便宜老三了。”她闷头喝着姜茶,身上不断冒出细密的汗渍,却比方才在安泰殿吃冰碗要舒坦多了。 宁汝桦沉吟片刻,微微摇头,“或许也不全是因为姚清池,太女将宣州知府处斩,陛下虽未加责备,心里终会忌惮。” 睿帝不喜宸王与太女争权,却也不会乐意皇权被任何人侵犯,包括太女在内。 珺烨露出懊恼之色,“都怪本宫心急,未听宁相劝谏。” “事已至此,殿下无需自责。”宁汝桦目光中杀气略过,“宸王此番被贬回封地,能不能顺利回去还未可知!” 此言一出,珺烨猛然抬头,见宁汝桦成竹在胸,心下大安。她放下茶杯,紧紧握住宁汝桦的手,“宁相真乃本宫的子房!” 张子房,人称“谋圣”,乃汉高祖最为倚重的谋臣。珺烨如此赞誉,足见宁汝桦在她心中的分量。 宁汝桦谦逊笑道:“微臣可不敢当!” 珺烨嘴角泛起一丝狡黠,“宁相不知,本宫方才跟姚清池讨了个人情。” “哦?”静依师太受恩必报,这一点倒在意料之中。“太女详细说说。” 珺烨面色有些纠结,似笑非笑的样子,“希望本宫只是杞人忧天。” 宁汝桦忽然涌出一丝不祥的预感,“太女到底跟姚清池说了什么?” 珺烨心怀戚戚,“本宫问她,倘若有朝一日,本宫与宸王易地而处,她可愿出手相助?” 一声轻嗽,打断了静依师太遥远的思绪。 禅房内气氛凝重,承珺煜表情肃穆伫立房中,静依师太则手撑床榻,坐起身来,心有不甘,“陛下,您说当年烨太女构陷于您是宁相的主意,有何凭据?” 承珺煜不屑的冷笑,“朕乃九五之尊,还会污蔑一个死人不成?”建隆十四年,蒙远因珺烨势败,又重新投靠承珺煜,自然将所知隐秘全部当做保命的筹码。 “当年朕返回封地途中,九死一生,姚师可要看看朕身上的伤疤?”东宫接连派出几拨杀手,宁家也买通了不少江湖人物,承珺煜大难不死,实属天意。 静依师太身形颤抖,呐呐无言。在她印象中,宁汝桦乃清流翘楚,人品贵重,绝非阴险狠毒之辈。 “当年为了宁汝桦,姚师亲自进宫找朕。朕当时如何承诺,你还记得吗?” 承珺煜的问话令静依师太恍然片刻,“陛下应允,只要宁相亲笔写下烨太女的罪状,就赦免宁氏满门。” “朕还记得姚师自请去诏狱劝说宁汝桦。”承珺煜目光沉敛,却含着万千凌厉的机锋,“结果呢?” 静依师太双目浑浊,泪水潸然而下,“贫尼无用,宁相说,忠臣不侍二主!” “好一个忠臣不侍二主!难道朕不是先帝之女?不是承氏子孙!”承珺煜怒不可遏,周身寒芒凛冽。想起当年宁汝桦金殿之举,更是咬牙切齿,“姓宁的根本就是个沽名钓誉之辈!为保她一人清名,宁愿赔上宁家千余口的性命。” 宁家当年遭逢的苦难位列十大世家之首,就是源于宁汝桦那亲笔所书的“宸王谋逆”四字。她求仁得仁,宁家却成了殉葬品。 玹铮心中微叹,对于宁汝桦她不好置评,她只是庆幸孤鸾不在,否则听到这番评价,不知如何寸断肝肠。 她见承珺煜动了真怒,便劝慰道:“陛下,为逆党伤了凤体,实在不值得。” “不错!的确不值!”承珺煜用手点指静依师太,疾言厉色,“姚师一心维护的不过是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静依师太闻听此言,颤巍巍跪倒,抬头仰望着承珺煜,“金无足赤,人无完人,陛下敢说,自己就问心无愧吗?” 宗室操戈,是非对错难断,可静依师太有她的执念,即便面对杀伐决断的皇帝,也敢于直言不讳。 玹铮惟恐她再度触怒凤颜,祸及楞伽庵,忙嗔责道:“师太,御驾面前,不得放肆!” 承珺煜却将手一摆,“叫她讲!” 静依师太眼含热泪,声音哽咽,“陛下,当年烨太女罔顾景齊将士生死构陷于您,贫尼本着公义二字才去见了先帝。可没想到您掌权之后,排除异己,滥杀无辜,死的又何止三千人?” 承珺煜觉得可笑,反问道: “你以为换做戾太女继位,就不会血流成河吗?当年她玩弄权术,金家、还有宸王府二十余名属官的家眷就不无辜吗?” 静依师太双拳攥紧,胸膛起伏,“但陛下大兴牢狱,残暴不仁,非明君所为!” “何为明君?”承珺煜身姿挺拔,盛气凌人,“朕自即位以来,励精图治、中兴家国,劝课农桑、减免赋税,征漠北、平安南,开海运、通四夷,斩杀区区叛逆,就非明君所为了?” “陛下,圣人云,为君者当以仁爱治天下,此乃王道!” “王道?”承珺煜想起当年翻云覆雨、倒转乾坤,不由得显露出唯我独尊的赫赫威严,“纵容祸乱,姑息养奸,只会国将不国。朕受命于天,所行即是王道!” 静依师太一时激愤,口不择言,“是否受命于天,陛下心知肚明!” “放肆!”承珺煜被揭逆鳞,如猛虎般厉声咆哮,“姚清池,你竟敢语出悖逆!”她盛怒之下,重重一掌抡在静依师太脸上。静依师太被打翻在地,嘴角登时渗出了鲜血。 玹铮见状忙撩袍跪倒,“陛下息怒!静依师太定是病糊涂了!当年戾太女勾结宁汝桦等乱臣贼子挟持先帝,是陛下发动靖难之役,力挽狂澜,才保我景齊江山稳固。” 承珺煜闻听此言,面色稍霁,然望着静依师太语气沉痛,“朕今日终于明白了姚师背叛朕的理由。” 静依师太挣扎着扬起脸,“陛下言重了,贫尼方外之人,不涉党争,既非陛下一系,何来背叛之说?” “哼,难道朕不是景齊之主?你不是景齊臣民?”承珺煜横眉立目,冷嘲热讽,“你是怕朕玷污了你的一世清名对吧?或许还很后悔当年施以援手。” 静依师太微闭双眸,任泪水洗刷着心中的痛楚,“无论如何,陛下掌权后大开杀戒乃是事实!” “不错!但朕并不后悔!”承珺煜负手而立,不可一世,“朕自问磊落,从不怕人诟病,这一点戾太女比不过朕!先帝亦比不过朕!” “比得过比不过,留给后世评说吧。”静依师太重重叹了口气,神情悲哀、萧瑟,如被秋风席卷的落叶,“今日陛下驾临,贫尼自知在劫难逃,所幸心中所言都说尽了,死而无憾。” “你这是承认那东西在你手上?” “正是!”静依师太竭力挺直腰背,“出家人不打诳语,当年先帝将那东西交与贫尼保管,声称只能转交戾太女的后人。” “哼!”承珺煜揶揄一笑,“你可知就是承玹鏡向朕告发你的。” 静依师太早料到会是这个答案,神色颓败却也坦然,“事到如今,贫尼无话可说。” “姚清池,你无话可说,朕却还有话要说!”承珺煜睥睨着静依师太,高高在上,“你不忠不义,蛇鼠两端,朕却不能因你有损威名。朕顾念旧恩,不忍玷污佛门净地,掌灯前还有一个时辰,如果你肯主动将那东西交给俪王,朕可以答应你,第一,不牵连姚氏族人,第二,赦免寺庵女尼,第三,让你在楞伽庵避世归隐。但倘若你执迷不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