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累得几欲趴下,但雪秀的内心反而高兴。
她想:如果用尽力气,可以换来养母的好感,自己绝不会吝啬一丝一毫。
当母女拉回山一样高的稻草时,水根父子总要埋怨一番。
兰英就说,男人本来干活出的力多,不多歇歇可不行。
陈文私下叮嘱雪秀,以后无论做什么,喊自己一起去。雪秀笑而不言。
令雪秀比较难熬的是,常要在有月亮的半夜,被养母踢醒。然后,迷迷糊糊地跟在她后面,向田里走去。
路上,养母既像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向雪秀解释。她说,晚上趁着凉快多干些,白天太热,收工就早些。
那时节,月色真亮,真干净,照得田野如同白昼一般。
四野静的很,只有镰刀割断稻杆,发出脆响的“刷刷”声,伴着远处一两声惊叫的蝉鸣。
好几次,母女割倒了一大片稻子后,水根父子也赶了来。他们一面埋怨一面开干。每当这种时候,雪秀会感到累并幸福着。
在兰英精心的指挥下,水根家的农忙,总还能比其他人家结束得略早一些。
八月初,国家公粮收购就开始了。家里存粮实在太多,兄妹俩的房间里,谷子都堆到了床面前。
水根从咪子家,再借来一辆板车,开始艰难的卖粮。
五里路,两辆板车,一天不停地来回运。养母拉得略少些,陈爸的手里可是五六百斤的重量。
雪秀和陈文负责推车。推车的人常常累到气力全无,更别说在前面拉车的人啦。
一袋袋上百斤的谷子,搬上车又搬下车,搬上秤又搬下秤。更为累人的是称完了粮,还要一袋袋扛上二楼仓库里倒掉。
人即便是机器,一天下来,也要磨损得厉害。养母和陈文也帮着,但陈爸心疼养母女人家不经累,儿子又正在长身体,所以凡重事都抢着干。
雪秀只负责倒谷子,收袋子——把扛来的谷子,解开用稻秸总着的袋口,然后拼死力一提袋底的两个角。
因为人小力弱,扑跌在谷堆里是常事。那时候,气喘吁吁的雪秀,望着同样喘着粗气的家人,心里又心疼又害怕。
她害怕自己的一生,都将伴随着如此沉重的劳动;她害怕自己的一生,都陷在农村里。
于是,她在心里无数次告诉自己:读书,是改变命运唯一的路。
能够正常交粮,实属幸运。事实上,常常不能如意。那才真叫人咬牙切齿,又无可奈何呢。
每此时,雪秀就会痛恨起粮站里的人来。在她的心里,他们比妖魔更甚。尤其一个留着“八字”须的,瘦长个的中年人,他是陈爸口中的“胡鬼子”。
每当遇上他看粮,陈爸那卑微又讨好的笑容,总要刺痛雪秀的心。
他拿着一根足有两尺的长梭镖,往车上的麻袋随意又反复地一插一抽,基本上,就决定了卖粮的的幸与不幸。
他竖起梭镖,从空心筒里倒一把谷子在手里。先用嘴对着一吹,没说话,代表谷子不用重新过一遍风车。这且是第一层幸运。
要知道,把谷子重新过风车,是一项多么繁重的活。且不说粮站风车数量有限,要等好久才能轮上,就是一袋袋谷子搬下车,再倒进风车重新扇,重新装袋,得消耗多少无谓的劳力。
第二层幸运是,他把谷子放口里一嗑,简直能崩断他的牙。随后,他沉着脸,轻蔑地往磅秤方向一摆手。就这动作,足够令陈爸欣喜异常。
雪秀觉得这个“胡鬼子”的长梭镖,简直掌握了老实巴交的农民,全部的悲喜。
因此,她恨这些人——恨他们的权利,更恨他们的傲慢。
陈文也似乎怀有同样的情感——从他那紧闭的双唇,冷漠的眼神里,能看到一种被人轻视后的坚硬与倔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