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悄悄抬眼偷瞄了下许孜然,对方此刻正微微低垂着头,没有看她。 脸红通透! 奇怪,他都画出来了,还脸红什么。 这也太容易害羞了吧。 倒也不奇怪,宋朝民风保守,女人的身子对男子来说的确神秘诱惑。 相较之下,方才她一副色女的表情欣赏那吉祥天女,两眼放光,还来了个加长的感叹词。 是不是有些不太矜持? 季雨寒吐吐舌头,忽又觉得脸有些发热,哈哈干笑了声缓和气氛:“孜然,今日见了你的画才明白,‘空即是-色,色、即、是、空’这个道理!”如此魅惑的女子,他居然可以画的这么安详典雅,可谓将佛教道义诠释的淋漓尽致。 许孜然抬眼看着她,微微轻笑了下,并没有立刻答话。 “吉祥天女是佛教里的什么人呢?”她不懂,托着手很虔诚的问了出来。 “她是天竺大神毗湿奴之妻,出生时踞于莲花之上,随水漂流,寓意幸运与财富。”说道佛法,许孜然原本害羞的面庞抬起来,看着画细细的为她解释,声音细润温和,眼神纯净,满是她熟悉的智慧光芒。如同灯谜会上意态从容地对对联,禅茶会上清雅脱俗的诠释佛祖拈花…… 如果有声音这么好听的老师,她也可以练就神童般过耳不忘的能力。 季雨寒发现自己很喜欢他温和的讲解…… “毗湿奴?”她迷糊的问,印象中印度教之神她只记得有湿婆和梵天而已。 许孜然打开另一幅画,指着其中一个画着烟熏妆的男子说:“他是保护之神,湿婆是毁灭之神,而梵天是创造之神!” “哦!”季雨寒点点头:“那为什么要画吉祥天女呢?还不穿衣服!” 她说的这般直白,许孜然脸色微红,复又定眼在画中。 “万物因缘所生,并非本来实有,其当体为空,此谓之‘色、即、是、空。”说到这里,他抬眼起来看了季雨寒,又继续说道:“空者亦非意味断灭,即有即空方是真空。此真空既为有,故必不异于有,以空即是有,而说‘空,即、是、色’” 他虽说的是拗口的古文,但季雨寒却实实在在的听懂了。 佛学里“色空”二字并非她所理解的美色性也,而是更为深奥的宇宙定理。 可方才她还丢脸的以吉祥天女未穿衣服的梗来开玩笑,肤浅幼稚。 如今经许孜然这样一番解释,顿觉羞愧无比。季雨寒以手捂住脸,极不好意思的偷笑了下。 这动作,俏皮又可爱。 许孜然颇有涵养,并不会取笑她。依然神色自若的耐心为她解释。一幅幅的欣赏原画,还配有美男旁讲,堪称享受。 季雨寒在心中暗暗嘱咐自己,认真听讲,别只顾着欣赏美男,窥视美色。 望仙楼小二进来换了热水,只觉得雅阁内两位公子面色不善,气氛也暗潮涌动,剑弩拔张,他不敢久作停留,匆匆出了去。 方才祁铭逸说要与他打赌,看季雨寒先爱上谁… 他的姑娘,岂会与旁人作赌? 祁铭逸见风靖寒沉默不语,便笑起来,靠到椅背上:“怎么,你不愿意?” 风靖寒冷哼一声。 “风庄主是不屑于此,还是不敢呢?”祁铭逸终日游走于女人间,最是了解女人心思,这番话挑衅味十足。 “无论结果究竟,她始终是我的人。”风靖寒的表情平淡,但依然带着无以名状的优越感。 “哎,无趣。”他意兴阑珊的喝着酒。 “无论你为何目的,不能将她牵扯进去。”风靖寒说出了今日的来意。 季雨寒为他人所关注,原因不外乎三个: 她的有趣和特别吸引了风靖寒自己,自然也吸引了其他男人; 她灯谜大赛与拍卖会的出色表现,为他人认同,想要招揽人才。 她在啸风山庄以及风靖寒心中的特殊地位,让她具有了可利用的价值。 “哦,风庄主这话,是在命令我?!可我偏偏倾心于她,又当如何呀?”祁铭逸又饮了一口,嘲讽道。 风靖寒亦冷笑一声,轻吐话语:“半年前汴京薛参知府上三房暴死的大公子,不知祈公子可有印象?” 祁铭逸斟酒的动作停顿了下,倾泻而下的水线似乎洒了一些出来。 他身为杀手,接了杀手组织的任务,本是严密无缝,但终会留下痕迹可循。 他虽不惧,但若自己杀手身份曝光,可不是好事。仇家寻仇,行动受阻,太过麻烦。 看来风靖寒今日邀他出来相见,是有万全准备,查清了他的底细。 风靖寒方才那番话,并非威胁,而是在与他做个交易。 双方和平相处的交易。 风靖寒若曝光他的身份,他可不能保证不取季雨寒的性命。 即便对方乃一庄之主,护卫万千,但面对一个专业杀手,百密一疏,不能百分百确保季雨寒的安全。 所以,风靖寒是在与他做交易。 许孜然给她展示的都是手绘行本,待画到墙上后,着上颜料,比之纸上的墨线勾勒,要大气磅礴的多。 “孜然,何时才会画到墙上呢?”她兴致勃勃的问道。 “近日便会动笔!”许孜然起身,接过她的手壶,到一旁装过新鲜炭火后,又重新递给了她。 季雨寒指着那吉祥女神头上的光环,兴奋的说:“孜然,这个光环就用金色吧,一定好看!” “金色?”他诧异的看着她,许久又才开口道:“原本只想用墨笔……待勾勒完毕后工匠琢刻成画。” “墨笔?琢刻?”她有些遗憾。这可是壁画!不是吧,瞬间觉得档次都下来了。 “唐后丝绸之路日渐荒凉,颜色运进极少,怕是难以得到!”许孜然轻叹口气。 季雨寒似乎听导游讲过,壁画在宋朝以前很是风行,但宋朝时却日渐没落。一是佛教的影响渐小,二是没有足够的颜料,因此宋朝的壁画多被称为冷色调壁画。 许孜然引着她来到旁边石窟,石窟大约二十米长,两壁的岩石平整光滑,石窟内壁每三米就点着一盏油灯,灯火通明。 寺院送来的多是墨汁,纸张,和一些简单的工具,颜料少的可怜。 “若要着色,红、白、蓝、绿、棕便是主色,只是色料难寻。”许孜然顿了顿,也有些惋惜。 “听说最名贵的颜料都是宝石制成,成本不菲,也难怪?”她叹口气,只怕碧云寺预算有限,舍不得花钱了。 “你对颜料亦有研究?”许孜然惊叹的看了看她,闺中女子却也知道,的确少见。 “红色可用朱砂替代,朱砂本也是极好的染料,织布店就有卖。”她笑笑,看着他。 还好她选修课的知识以及高中化学的知识还没忘完。 许孜然点点头,赞许的看着她。 “至于白色嘛,你可听过石灰?”季雨寒知道马路标线与墙体粉刷都有这个材料。 许孜然点头:“诗中曾讲:炉鞴亲从锻炼来,十分确硬亦心灰。盖空王殿承渠力,合水和泥做一回,说的便是它吧?” 她睁大眼,点点头:“对,你好厉害!” 他的大脑像是一个超强的数据库,快速调出记忆…… “绿色!”她沉思着,宋朝似乎有副名画叫做《千里江山图》,便是满屏的绿色,色彩千年不褪。 化学上鉴别铜离子的方法之一便是观察液体颜色是否为蓝绿色。所以,绿色的颜料一定与铜有关。 季雨寒记得化学老师曾经提过,却一时想不起来。 书到用时方恨少。 她抬头望洞顶,习惯性的扯扯垂下的一缕头发,这是以前她做题时的经典动作。 “对了!”她笑出来,抬眼见许孜然正打量着自己,凝神专注。 “铜绿,碱式碳酸铜,加热可以放出二氧化碳那个。”她兴奋的朝他笑道,终于记起了那个化学方程式。 许孜然诧异的看着她: “铜绿?” 她垂下头,铜绿的古称是什么? 他低头沉吟了一会儿,抬起头来,目光微明:“你说的可是……孔雀石?” 对对对,就是它。孔雀石十分虽常见,价格却不菲。 至于棕红色,以前在书里看过,敦煌的壁画经过岁月的洗蚀已变色,多呈黑色,因为颜料在空气中被氧化了。 化学方程式她还记得。 季雨寒至一旁案前拿过笔,在纸上快速写着,没错,她在配平化学方程式。 许孜然微微侧过身,看着她写出那一个个奇怪的符号。但并没有问出来,只是静静的看着。 四氧化三铅!变价铅元素,Pb3O4,亦可写成PbOPb2O3,俗名铅丹,颜色红棕,经氧化后变成黑色的二氧化铅。 这可较为常见。 待她说完后,许孜然看她的表情已带有诧异。铅丹的记载多见于中药和军火,她一个寻常女子,如何知道的这么清楚。 “这些事,你是如何得知?”许孜然问。 正如拍卖会后靖宇问她一样。 “书里看来的,也听人讲过。”季雨寒并不打算继续纠结这个话题,她跑向小屋,拿来那副吉祥天女画:“孜然,若颜料充足,吉祥天女你打算如何上色呢?” 许孜然以手指轻轻抚过轮廓:“朱笔勾形,再沿轮廓渲染,并以丹赭淡墨二色试做阴影!” 她感兴趣的听着,又继续补充道:“让天女手执花篮,以花朵翩飞为背景,用黄色单线来勾出轮廓。用四种颜色渲出层次梯度!你看这样好吗?” 又用手指着那天女的胸前:“像这里,旁侧渲上灰色阴影,便可看出起伏高低,你觉得呢?” 季雨寒也是会画卡通画的,虽与许孜然的水墨工笔画分属不同风格,却也有可借鉴之处。 可惜对方没回答。 她抬头,正对上他不自在的脸。 她目光再顺着自己的手指一看,立刻缩了回来,天啦,她居然和一个古代男子讨论起伏高低,还指着…… 虽然,在现代,裸-模普遍常见,她并未觉得有什么。 她在他心中的形象,只怕离色女不远了。 季雨寒极不自在的轻咳一声,铺平一张空白纸,蘸上墨,在上面慢慢涂鸦着:“其实可以让天女隐藏在云朵之中,既虚无缥缈,又含蓄典雅。” 只是她不擅长用毛笔,几笔画却把天女的脸给画扁了,季雨寒吐吐舌头,丢下笔:“嗯,就是这个意思!” 许孜然赞同的点点头,看了她一眼,自若的拾起画笔,就着她的底稿,慢慢涂改了起来: “半身没入云中,饰以环佩腰带和莲花半景,缠绕粉绿色肩带,肌肤用暗赭润色,衬以粉绿,砖青白色点饰,前方先用暗色渲染,辅以线描,衬以暗紫色背景,眉用白色描出,对比明亮……!” 说话的过程中,他的画笔在纸上快速的游动,随着话语勾勒出行云流水的图形,不一会儿,画便慢慢浮现在眼前。 季雨寒画的原本扁扁的脸被他改成偏侧的脸和发髻,其他地方不小心洒上的墨汁也被他轻挥两笔改成了花瓣。 她目瞪口呆,惊叹的望着他笔下的画,胸中万千壑,下笔若有神! 太有才了! 本只见过他画山水花鸟,想不到画人时也这么精彩,人的意蕴神态都展现的淋漓尽致。 她此刻的表情,就差冲上去索要签名了。 季雨寒打量着他,忽然就难受了。 若不是曾经在吟草阁长大,以他的才华,若作为普通家庭之人,只怕早已金榜题名。何至于一个人在此作壁画,为生计所迫,甚至还被富家太爷骚扰。 这需要多大的意志力和淡然的心态,才能守得住清贫,耐得住寂寞。 季雨寒想到这几日的事情,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风靖寒有喜欢的女子,靖雪也在追求自己的幸福,而她呢,还在为自己做错的事后悔。 甚至,她有些沮丧的想道,她会因为风靖寒而难受,会别扭的将手镯取下来。 许孜然抬头,瞧见她忽然黯然的神情:”雨寒,怎么了?” 她摇摇头。 “拍卖会已过去月余,为何你今日神色甚是憔悴,可是累了?” 是呀,她那日受伤,还未痊愈,气色自然不太好,加上靖雪的事情,杜诗仪的事,那副画的事,她想的有些多。 季雨寒摇摇头,笑道:“拍卖会有些累,还没缓过来呢。” 许孜然注视着她,顿了半响,目光幽深难明:“灯谜大赛时,你无虑无思一举一动皆率性洒脱;拍卖会时,你亦生若初阳意气风发;可今日眉色里淡淡忧思,可是发生了何事?” 这都被他看出来了。 累和愁,所呈现的精神状态截然不同。 是呀,她最近好像变得越来越不像从前的自己了。 她会为了生计卖身妥协,会为了赚钱数日辛劳,会因为怕风靖寒的责备而义无反顾的爬山摘芦荟,会偷偷出来修补那幅画。 若能像许孜然这样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该多好。 “孜然,以后定要请你帮我画一幅画,以后若我…走丢了,别人也能找到我。”她在现代那种无忧无虑自信洒脱的棱角,快要渐渐被宋朝来的是是非非所磨光。 终有一日,她也会失去现代女子所特有的光芒吗? 若她不再是她,兴许还可以从画中找到。 季雨寒托着下巴,有些动容。 许孜然看着她,缓缓一笑,又像在想着什么事情,半响才轻轻吐出一个字:“好!” “雨寒,不忘初心,方得始终。”说话间,他伸手过来,握住了她的手。 “嗯。”她点点头,有些不自在的抽回手,却不小心扯到了自己未痊愈的手臂,又痛的低呼了声。 许孜然目光下移,瞧见了她还缠着纱布的手臂:“这是……怎么了?” 季雨寒摇摇头,转开话题,笑道:“没事。” 她这躲闪的神情,在许孜然看来,却理解成了另一种意思。 她今日神色憔悴,脸色黯然,出来修补画,分明是因此画与风靖寒闹了些小矛盾,说不定她手臂上的伤也是因为此事。 “今日你如此在乎那幅画,可是因为风庄主?”他连话语都淡漠了几分。 季雨寒低着头,微微叹口气:“我老是闯祸,惹人讨厌。”也不知这幅画修好了,风靖寒会怎么样。 果然是。 他凝视着她,很认真的眼神:“雨寒,拍卖会上你慧心妙舌,对我与林紫烟等人皆是平心而待,最是玲珑剔透,何来惹人讨厌之说。” 只是,这样玲珑剔透之人,却在为其他男子落寞叹惋。 如花似玉? ‘在我看来,玉莫若生暖,花莫若解语。’拍卖会上,许孜然曾这样对她说过。 她怎么回答的呢? ‘孜然,我坚信银子会有的,自由也会有的,要一起努力呀!’ 她抬头,有些朦胧了双眼,直直的注视着他:“孜然,三年后,若你愿意,咱们一起去西夏看壁画吧!” 三年后,自由有了,银子也有了,可以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她不愿被那牢笼束缚,她想自由自在,悠闲恣意的生活。 西夏?这是何处? 季雨寒并未意识到自己脱口说出了一个六年后才会出现的地名。 如今,明道元年,公元1032年。 夏是1038年李元昊建国时的国号,宋人称西夏。 而今年,李元昊之父李明德即将逝世,其子李元昊即位。 许孜然并未多问,只以为是个壁画地名。 壁画吗?许孜然看着荒芜的洞窟,若壁画只着黑色,雕刻在墙上,想必枯燥乏味。 他望着洞壁,又转回视线停留在面前女子身上,久久不语,目光凝神而专注,直到最后,才轻声说出,还是那个字:“好!” 季雨寒低头笑,忽然觉得有丝淡淡的温暖袭上心头,像是久经飘零的心忽然遇到同伴,温暖而亲切。 恰在这时,一个小和尚走了进来,手里提着一个竹篮。 “许施主,该用餐了!”那和尚将篮子放下,又出了去。 季雨寒忽然意识到,已近午时。 她得赶紧回去,一定要赶在风靖寒前回去。 此处据咸阳中城还有一刻钟距离,许孜然将午饭置于一旁,与季雨寒一道出了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