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魏国的规矩,每十日有一个小假,即没有朝会。这一日对君臣而言都是个极畅快的日子,大臣们通常趁此日三三两两地小聚,洛阳的歌坊酒楼一时都生意兴隆。 而对于元昊这样平常日理万机的人而言,这更是个好日子,难得没有几封折子来叨扰,他与澄琉没说几句正事就开始闲侃,两人不知怎的就聊到名字上去了。 “说起来,我倒是好奇,澄珪的珪字还有个意思,你的琉字我一时却想不出有什么含义,你父皇为什么要给你拣这个字?” 澄琉满不在乎地笑笑:“什么意思也没有,我不是个皇子,父皇母后都不开心,所以只是指望我能是片琉璃瓦,安分漂亮,方便嫁人。” “我以为你父皇那么宠你,会给你起个意蕴更深远的名字呢。” “他是后来才开始注意到我的,一开始他同母后都不喜欢我,”澄琉想了一下:“不过若说起名字的话,其实皇兄们的名字起得也随便,大哥也不过叫高诲。父皇是个粗人,不喜欢咬文嚼字。” “高诲出世的时候你父皇应该还未登基吧?想来名讳起得随意些也可以理解,”元昊轻叹一声:“不过高诲其人也算个忠烈之士。” 澄琉不明所以:“他?怎么了?” “你不知道吗?我以为你应该早就听闻过。”元昊微微有些惊讶:“高诲在同梁真的人纠斗数日后自刎,其后冀康王府的女眷们也跟着自裁,最后偌大一个王府愣是只剩了个遗孤。” 澄琉颇有些感慨:“我与大哥不熟,从前单听闻他张扬跋扈,却不想也是个有血性的,比现在那群做了贰臣的孬种威武多了。”她这才注意到元昊最后一句话:“诶,所以那个遗孤现在还活着吗?梁真有没有杀他?” 元昊仔细想了想:“似乎是没有,”他再思索一阵:“没错,他还给那孩子封了个郡主。” “郡主?”澄琉一时有些失望:“是个女儿?” 元昊失笑:“你自己不也是女子?没想到你还有这样的世俗偏见。” “不是,”澄琉垂头:“若是个儿子,来日齐国有人反对我为女王时我还可以立他为王。可这是个女儿,到时候我们二人岂不是只能干瞪眼。” “你手段那么强硬,怎么会有人敢反对你,更何况前朝也有过多位女帝,如此,有例可援那些人也没什么借口了吧。” 元昊说得挺有道理,毕竟那些反对的人最喜欢找的借口便是“此事不合祖宗规矩”,若是有前朝的例子她也没什么好担心的,况且其间不乏明主,澄琉一时也就放下了此事,她忽然觉得他们的谈话扯远了,于是问:“不说这个了,你的名字呢?有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都没有。父皇躲懒,除了献文太子的名字,其他皇子的名字都不是亲自拟定的。” 澄琉觉得起个名字是再简单不过的事,连她父皇这样随意的人尚且会亲自拟定,也不知道元昊的父皇是有多懒,不过她倒是好奇这唯一一个他亲自拟定的名字究竟是个什么样,她问:“所以献文太子的名讳是?” “元昌。”元昊玩味地凝视着杯沿:“其实大家的名字都大同小异,大哥元昌,二哥元旭,四弟元昭,五弟元旻,六弟元昕。” 眼下听他这么熟练地把这些人的名字念出来倒是有一丝诡异的感觉,毕竟他把他们的名字记得那么熟不是为了所谓骨肉亲情,而是因为这些人都在他必杀的名单上。不过澄琉出身皇室对这类事也是见怪不怪,她甚至哂笑:“所以他们死法也大同小异?” “不,元昌和元旻是害瘟疫病死的,其他人有的是自尽有的是暗杀。”元昊说此话时眼里有一丝异样的神采,就像是月色下的刀剑,清雅中泛着妖异的寒光。 “你那时不是还在齐国吗?你是怎么杀他们的?” “是舅舅帮的忙,”元昊嘴角勾了勾:“我原不指望他能做得有多好,结果没想到他能处理得如此干净。” “你那时应该高兴坏了。”如果澄琉没猜错,那应该是元昊第一次下这么重的手,铲除了心中大患,她可以想象元昊那时的狂喜。 “可不是,你不知道那时候父皇瘦的皮包骨,像是根蛀空了的烂木头,明明已经没力气了,还躺在床上一个劲地叫我的名字,”元昊的眼神忽然带了几分寒意:“不过他还是想不起来我母妃的生辰,连她的闺名都忘了,我给了他很多机会,他一个都没抓住,只好看着自己的儿子一个个离世了。” 莫名地,澄琉自己都不敢相信,她觉得元昊此话听着颇有些辛酸,她从前一直以为元昊装得十分良善,不过如此一想倒觉得或许他原本就很心善,只是从前发生的一些事让他难以释怀,毕竟目前来看他似乎也没有滥杀无辜。而且或许是因为他母妃的遭遇,他对如今他的嫔妃也很是上心。 澄琉微不可查地笑了一下,然而还是被元昊看见了,他问:“你笑什么?” “比起你这点儿,我可就真算是个十恶不赦的大罪人了。”她说:“我四岁就去看父皇亲自行刑,那时候我就喜欢看人流血——红点子洒得满地都是,就像娘娘们手上的蔻丹。还有看宫人和弟弟妹妹们见到我时哆哆嗦嗦的样子,真的很好笑。” “你现在还喜欢这些吗?” “不喜欢了,一点意思都没有,”澄琉喝了口茶:“我知道是那蛊毒捣的鬼,我这两天又有些开始喜欢血腥味了。” 元昊匿笑:“听说你前两天打掉了郑英的剑?看来这蛊毒确实厉害。” 澄琉不置可否,她问:“在魏国到底是谁有此药?” 元昊凝视着澄琉:“你不会想知道的。” “我明白了。”澄琉默默地看着前方:“你知不知道在齐国的时候她还捣过多少鬼?” “她怎么肯说。” 澄琉见杯中有几片漏网的残叶还在浮沉:“看来要给父皇报仇光杀一个梁真是不够的。” 话音刚落,和素就进来通报说安德长公主求见,元昊问:“安德?她来做什么?” 和素放低了声音,凑近:“仿佛是同驸马吵了嘴,眼下正在气头上,殿下眼睛还红着呢。” 元昊啧了一声:“听着都头疼,不见。”他又补充:“就说朕在看奏折,过会再传召。” 这时门外就响起娇滴滴的一阵女声:“皇兄既然忙,那阿缨就等着。”因是带了些许哭腔,那长公主的声音更软了,就像是小妹同兄长撒娇一样,澄琉觉得或许他们从前就很要好。 元昊揉了揉额角:“你进来吧。”澄琉忙不迭起身告退,她也最怕听人说这些事情,一转身就迎头碰见元缨。元氏应该相貌都不差,这位长公主也十分灵秀动人,眉眼同元昊很像,任是澄琉只匆匆瞥了一眼,也知道这是个小美人。 元缨也打量了澄琉片刻,两人相对颔首,算是打过招呼。澄琉刚迈出房门,就听见元缨娇俏的声音:“皇兄同旁人的妹妹说笑,自己的妹妹却不理了。” 澄琉闻言轻颤了一下,不过方才听到和素说“长公主”三个字时她还有些触动,说起来她也该是长公主,不过毕竟因着身份尴尬,魏国这边也不便册封,所以便一直沿用着从前的封号。 生夏见澄琉似乎不是要回宫的样子,于是问:“你这是要去哪儿?” “天色还早,去武场看看吧。”其实她原本没想去武场,不过一不小心就走到那条道上了。 方到武场就听见木剑碰撞的声响,澄琉正准备离开,却见旁边的奴才是端贵妃身边伺候元攸的那几个,于是还是步入殿中。木剑的声音越来越大,听起来很激烈的样子,澄琉绕过回廊走过去,却见元攸同元敬在比试,她刚走近就看见元敬劈头盖脸地朝元攸砍过去。澄琉心里漏跳了一拍,知道这一下打下去元攸的伤势将不堪设想,她几乎是不假思索地猛冲过去护住了元攸,木剑在她肩上刮过,澄琉感受到了那力道,若是打在元攸头上那可不是流血那么简单。 澄琉觉得一阵后怕,她扶起元攸:“你没事吧?这些奴才也真是,怎么能留你们两人在此处。”此时若是有几个奴才在旁劝着,也不至于这样,澄琉觉得她真的有必要告诉元昊或端贵妃一声。 “那些奴才只会大惊小怪,没意思。”澄琉听见身后一阵童声,转头见元敬面子上还是有些惧色,毕竟自己做坏事被大人抓了个正着,不过那语气还是有些桀骜,澄琉觉得自己从前或许也就是那个样子。 “琉姨,是我武艺不精。”元攸讪讪地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显然是觉得让澄琉看笑话了,又为自己的武艺羞惭。 “哪里的话,”澄琉觉得她一定要把元攸带走,否则这两个下手不知轻重的小男孩还不知道要闹得多大,不管谁伤着谁都难办。她冲元敬笑笑:“方才贵妃娘娘还在问大殿下呢,我把大殿下带走,二殿下不会怪罪吧?” 元敬眼看着自己要赢了,被澄琉这样一搅心里很是不乐意,然而听见端贵妃的名号他也不敢再如何了,他还是有些担心元攸会告状,于是不甘心地哼了一声,转身离开了。 澄琉见元攸神色怏怏的,于是拉起他的手,笑道:“你这些天长高了不少,或许再等一阵子我都抱不动你了。” “琉姨,”元攸很失落:“我就是打不过元敬。” 澄琉皱眉:“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你何必非要同他比武。” 元攸不甘心:“可父皇就能文能武啊。” “学武艺全靠勤奋,只要刻苦,你是可以慢慢练出来的。”澄琉拍拍他的肩。 “琉姨——”元攸把头埋到澄琉怀里,过了一会,他闷声闷气地说:“琉姨,你不要告诉父皇和母妃。” 澄琉按住他的肩,让他看着自己,认真地说:“这是我最后一次帮你隐瞒,以后可真的不能再这样了。” 元攸把头垂下去,澄琉没得到他的答复,知道他还没有完全听进去,于是把语气放沉重了些:“你知不知道你若是出了什么事你的父皇和母妃会有多难受?” “我知道错了。”元攸泪水在眼里打转,但又不想哭,于是一双大眼睛盯着澄琉眨巴眨巴,澄琉一下子就心软了,她轻声问:“有些时候没见你了,到我那儿去坐一会吧?” 元攸点头,于是澄琉拉着他往自己的宫室走。小孩子到底还是忘性大,三五下的功夫就又活蹦乱跳了。澄琉看着元攸,心里在胡思乱想些不着边际的东西,她觉得很奇妙,是不是总有一天她也会有这么一个孩子?可她还真不像是个母亲,澄琉不自觉地笑笑,往后的事情怎么想起来就那么玄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