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时辰后,莫晚出现在了身后,“师尊,您还没回云舍休息呢?”
“嗯,等会儿。对了桑榆,”云渊收起了自己的思绪,问道:“为师昨日同你讲的,明白些了吗?”
莫晚站在云渊身后颔首说道:“明白,师尊,道法讲究自然,强求不得,执念越是深便越是悟不到要领,故而要先学会放下执念,摒离欲物,静心凝志,空见于心。”
云渊单刀直入的问道:“那你的执念是什么?”
这问题像是一把寒光乍现的利刃,直指莫晚的心口,试图把他埋藏在心底里的灰暗和阴霾全部都剖出来,不留一丝遮丑的余地。
不过莫晚没有马上回答这个问题,他在思考。
云渊以为他在反思自己,便静静地赏着眼前的山茶花等待着,却不知身后这个大徒弟眼神流转之中想的全都是如何躲开他这把冰冷无情的利刃。
十年师徒情,云渊是一点都不了解莫晚,他若是懂,便不会问这么直白的问题。因为莫晚是个怕丑的人,他不是梧樛,不会让自己的心思“一丝不挂”地袒露在人前。
片刻后,莫晚在自己的心底挑拣了几粒尘埃亮了出去——
“我总是执念于自己笨拙,对于那些术法总是学得比师弟慢许多,眼见师弟已是人仙,我却连鬼仙都还未修到,总觉得辜负了师尊的教导和栽培。”
这是实话,却不是最真的实话,更不是全部的实话。
云渊虽然看不透莫晚的心,但他能分辨得出这心声里掺了多少水。他没有立刻去开解莫晚这带着虚伪的执念,而是又甩了一把利刃出来:“你觉得修仙是为了什么?”
然而莫晚刚刚费尽心思地躲过了上一把利刃,有些应接不暇,脱口而出便说道:“为了长生极乐。”
“这才是你的执念。”云渊转过身直视着莫晚,清冷的目光里似是凛着一把洞若观火的弯钩,“这问题若是问然之,他定然不会这样回答。夏热握火、冬抱寒冰的勤学苦练确实很辛苦,但你的辛苦却是只得其形不得其意,因为依托你前行的是长生无极的执念。
桑榆,这些年在生活上为师确实是偏心然之的,因为他是我一手带大的,但在传授修行上,为师扪心自问做到了‘一视同仁’这四个字。当初你刚来云渊山时有些自卑怯懦,为师探出你和然之一样皆是天生天养的魂灵,便将此事告知你,想着能让你平愈过去,明白上天对你并不薄待。
可你要明白,‘初魂’和‘长生’它们之间并无直接的关系,你不能因为你是初魂,就孜孜渴求着长生。你若是能一生持守端正,不卑不亢、不骄不躁,直到人生尽头的那一日,能问心无愧于天地、于他人、于自己,为师便很欣慰了......”
一字一句,由衷尽意,谆谆不倦。
莫约小半个时辰后,云渊见说得差不多了,便让莫晚先回去休息,他踏着凉暮又回到了梧樛的石洞内。石洞没有门,清冽的月辉从洞口洒进来,能让云渊勉强看清床榻上那个人珺璟如晔的轮廓。
他轻步走到床榻边坐下,听着均匀细弱的呼吸声,他知道,梧樛睡着了。
没有心事的人,总是能倒头就睡。
云渊抬手轻轻抚摸了一下梧樛的脸颊,须臾后,他在掌中凝出了一股磅礴灵力往梧樛的心口处输了进去,黑暗中,梧樛的周身迸发出了极为耀眼的银光。
说来也是冥冥天意,这泠泠光芒明明与熟睡之人切身相关,可却从未落进他眼中一缕,反而是在悄无声息中刺进了有心之人的眼里。
时光飞逝,一眨眼,又过了三年的春夏秋冬。
这时的莫晚已修成了鬼仙,梧樛还是人仙。
云舍外,天朗气清,斜云微卷,山翠草绿。
云舍内,梧樛和云渊正在执棋对弈。
“师尊,如今我的棋艺怕是要略胜你一筹呢。”梧樛看着棋盘上落处下风的白子,得意扬了个眉,“师尊,咱们下个注吧。”
“好。”云渊抬起双眸看向他,目光灼灼,眼角挂着一抹梧樛看不懂的玩味,“赌什么?”
梧樛端着一副胸有成竹的神色,笑容可掬的道:“若我赢了,今日晚饭让我喝酒。”
“若你输了呢?”
“师尊想要如何?”
“你若输了...”云渊顿了顿,直视着梧樛的目光里蓦然闪过四个字,可下一秒他还是临阵脱逃了,硬生生地将给自己的欲望给咽了回去,退而求其次的说道:“叫我的表字给我听听。”
他是想着退求其次了,可这死脑筋的小徒弟却是连这委曲求全的“其次”都不想满足他——
“不要,这可是大逆不道。”梧樛飘然落下一子,悠悠道:“师尊,换一个注吧。”
“就要这个,”云渊难得地有些固执,“不换,不然不赌了。”
“好吧,不换就不换,”梧樛稳操胜券的说道:“我不让师尊赢就是了,这样弟子就还是好弟子。”
云渊没理会他的“大言不惭”,而是将目光落回了满盘的棋布错峙上。
一刻钟后,峰回路转。
两刻钟后,平分秋色。
三刻钟后,出奇制胜。
“我不服!”
槛窗边憩息的雀鸟被吓得惊飞离去。
“愿赌服输,才是君子。”云渊不紧不慢地说道:“看来好弟子和正君子之间,你只能选一个了。”
“焉知不是师尊你故意韬光养晦,诓着弟子我上钩呢!”梧樛愤恨不平地看着云渊,一副上当受骗的委屈神色,“‘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这句诗弟子早就知道是什么意思了,师尊用不着再让我切身体会一番。”
“你现在还没有到切身体会的地步,”云渊抬眼看着梧樛,认真且温柔的说道:“这句诗走向的结局从来都不是完美的,如果可以的话,我祈愿你这一生,对这句诗,永远都走不到切身体会的那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