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四肢无力地趴在草垛顶的阴影里,黄昏落在他那墨黑的眼瞳上,拨动着涟漪般的光影,似乎有童真的梦在里面不停地打转。
“中国足球的希望啊。”望着打谷场上正在踢球的小学生们,李白忍不住噫吁嚱起来。
四野的稻田已然收割一空,熟稻的秋黄染了打谷场一地,除了边跑边喊的学生,另一边仍旧有本村农户重复着千百年来的劬劳工作,抛起的稻草和翻滚的足球一起荡在秋风中。
场边吹哨者是个显眼的中年男人,身影高大,估摸着得有一米八的样子,从学生们和偶尔经过的本村农户的称呼上可知,此周姓男子便是清水书院山长——嗯,其实就是清水圩小学校长。
清水圩小学的老山长自前年便告病乞休,直至今时才有这位周山长从外校调离接任。虽然周山长原先仅是一介白身,调任山长乃是升迁,但他毕竟功名在身,典册可查,吃得堂堂正正的国家廪粮,若以出仕论,别人去得是江南水乡、天府之国,他则西出阳关无故人了。
三四个进球过后,暮色四合,天边的余晖忍不住眯起眼缝,睡意愈浓了。
清水圩小学的生源基本来自清水圩行政村以及附近三个自然村,离家远的学生已经早早下场,到了这天色还在踢得都是本村儿郎,不过村里的炊烟也已袅袅了多时,该是各找各妈的时候了。
周山长收了足球,略微看了一眼正五边形和正六边形缝接处的裂口,便也转身走出打谷场,沿着一条田埂小路走回学校。
未来很长一段时间,他和他的妻儿都要在清水圩小学那方小天地里蹉跎生命了。
……
夕阳西下,各回各家。
李白跳下草垛,几步窜到打谷场边,然后哆哆嗦嗦直起两根小短腿,朝着坐落于圩岗上的村落痴痴望去,也不知过了多久,眼瞧着一线一线的交流灯火透过门缝,穿过窗棂从高处渐淌下来,映得他那一对眼珠子似有热泪盈浮。
“安得广厦千万间啊!”想着屋檐下的那等温暖,李白心下只恨自己换了国籍,此生再不是中国人,清水圩家家户户都不愿意收容他。
谁家愿意收留一只田鼠呢?
莫名其妙的,不止家庭地址空间跳跃到了清水圩打谷场三号草垛,更不可思议的是,连食物链等级都受到了惨无人道的降级打击,从人籍沦落到了鼠籍。
正值伤春悲秋之际,唯一的妹妹李幺娘蓦地钻出草垛,挨到李白的胸腹前,仰起幼嫩的鼻头,吱吱关心道:“三哥,快回屋吧。”
李家四个新生儿,幺娘身子最是孱弱,母亲白七娘一胎四子,放在鼠国自然不值一提,同住打谷场的独孤家便一胎八仔,但白七娘初为人母,比不得那已是第三胎的独孤夫人,况且丈夫李十一郎也是个只知播种不知收获的门外汉,由于夫妻二人生产经验不足,等到幺娘出生时,白七娘几近脱力休克状态,险些一尸两命。
听着柔弱的童音,李白垂首凝视着幺娘小巧的眼睛,虽不过是一对鼠目,但其中天真孺慕之情与人何异?心里不禁涌起一阵怜爱,但一转念又想到鼠生短暂,无病无灾亦不过两三年光景,一时间既为妹妹感到韶华易逝,又惭恼此生不过一鼠尔,不免暗自嗟叹起来。
此时打谷场四下空寂无人,兄妹两鼠拥抱般紧挨着身子,秋风从打谷场旁的池塘里掠升而起,残荷的清气混着池水的浊味一齐冲入鼻内,人或不觉异,但如今李白却是一介鼠辈,仅味识便大不同,自有另一番体会,非是心旷神怡寥寥一词可以言明。
李白仰起头深吸了一口气,只见夜空渐渐从酣睡中睁开了眼。幺娘有样学样,翘首而望,一二三四五……不过片刻便眼花缭乱起来,心下咂舌:夜空的眼睛数以亿计,真是数也数不清。
“中秋节快到了啊。”看着那轮将满的玉盘,李白忍不住琢磨了一番。
自从成了鼠国子民,不能落子提笔挥剑抚琴,不能吸烟饮酒吟诗放歌,精神世界难免空虚,每日乐趣所在,便是瞎想。
譬如,他的出生日期是何年何月何日?
鲁迅曾言:“凡人有的,鼠也该有,包括出生日期。”
著名社评家、心灵导师、满分作文冠名者,佚名先生表示赞同:“迅曾先生的话,便是我的话。”
名人名言,真真假假。但是出生日期总归必不可少。若是往后李白的出生日期一栏只留空白,怕是在鼠国上下的官员眼中,他连鼠也做不成了。倒是怪不得那些人模人样的鼠官,实是国弱民卑,皆视人类为天朝上国,因而凡是人类的言行都应坚决效仿,凡是人类的典章都应矢志践行,正是所谓‘月是国外圆’。
纵是鼠国眼中的天朝上国,作此想者如今也大有人在。
因鼠国采用人类公历,李白的出生日期也就有凭可考了。
秋风习习,带来了开学的噩耗,清水圩全体小学生已经涕泪哀嚎了七天七夜。已知一只叫李白的小田鼠夜观天象推算出再过四天便是中秋佳节,一个月零二十二天前李白出生在清水圩打谷场三号草垛,请问这只小田鼠的出生日期究竟是何年何月何日?
什么破题!
李白心中大骂,满腹牢骚不得宣泄,就算变成一只猫,也远胜过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
冥冥中自有天数,一道黑影绕过草垛猛然间窜了出来。
月光之下,那黑影宛如踩着满弦射将出来,夜空被它伸展开来的身子撞得一阵痛鸣,发出凛凛的风响。两只张开的前掌先行一步扑入眼帘,锋锐的爪光若隐若现,恍若两排削尖的竹筏急刺而来。
到了这一行,故事居然没有完篇?原来那黑影并未直取某鼠性命,而是堪堪收住了两只足以拍晕小小鼠头的厚实肉掌,近乎眼贴眼地停在了李白身前。那两只灯笼似的眼珠子发出澄亮的幽光,杏核状的瞳孔则越闭越紧,仿佛死神正关上最后一道生门。与此同时,不忘龇牙咧嘴,从喉管里震出低沉的嘶吼,努力摆弄出一副凶狠的样子。
咦!一只猫!
此话大谬!以李白如今的鼠辈身板,应当是:呼!好大一只猫!
这大猫似乎刚刚用餐完毕又或者不喜清洁口腔,一阵腥臭味喷面而来。真是有够呛鼠。但一想到不知有多少前辈已葬身猫口,心下纵然千般弃嫌,又岂敢显露半分?威武不能屈那话儿连人都嗤之以鼻,吾等鼠辈何必冥顽不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