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间，一鼠一猫无言对视。此情此景，无异于武大郎醉入景阳冈，赫然见了那吊睛白额大虫。

此刻换了李白身临其境，真是只怨没生一双狗腿，说不定还能抱头狗窜一番。

幺娘早已骇得鼠胆尽散，眼一闭，头一埋，恨不得钻进李白体内，狂跳的心脏猛烈敲打着兄妹两鼠紧贴的肚皮。来自食物链等级差的巨大压力，在这一刻衍化成无尽的绝望。

“哥……”幺娘泣不可闻地唤了一声，寄所有希望于自家兄长。

李白不禁心头一颤，却顾不得抚慰自家妹妹。鼠目一转，他忙抱起双爪搁在头顶，冲着眼前大猫恭恭敬敬道：“小鼠见过猫大侠。”

见到此等隆礼，大猫不由地慢慢敛起怒容，从作势欲扑的前踞姿态恢复到四足撑立的孤傲模样，起码口臭瞬间远离了些。

“你这鼠辈，倒真学了个人模人样。”它风轻云淡地回应了一句，居高临下的双瞳却不自觉流露出一种猫之蔑视。

“萤烛之火，岂敢与皓月争辉？”李白奋力朗声道：“大侠本可趁鼠不备，轻取吾与小妹性命，不想竟爪下留情。此等侠义风范，既是人也罕见，今日有幸得遇，实令小鼠五体拜服。”

李白这番话的谄谀之味比大猫那口臭还要浓烈，它如何不领会？于是喉咙里传来呜呜音，仿佛又要动怒，但最终却只纠着李白的说话方式略作批评：“好好说话。”

随后便见大猫抬起前腿右掌，看似不经意地捋了捋鼻侧的长须，受用自满之意昭然若揭。

李白深知恭维二字需得点到为止，所谓‘隔靴搔痒’，一旦脱了那层遮掩，多半得臭气熏天，两相生厌。

“猫大侠怎么有空来打谷场溜达？”他随口攀谈起来，一副呼朋唤友的熟络语气，仿佛和大猫成为铁杆兄弟只差一根烟了。

大猫吐出舌头舔了舔鼻头，道出原委：“吃饱了散散食，恰巧路过打谷场，远远瞧见两只小田鼠举头望明月，头一遭遇见这等新鲜事，便过来凑凑热闹。”

“吓着你啦？小妹妹？”它突然看向李白怀中的幺娘，那对紧缩的瞳孔仍未松开，犹如两道明晃晃的黑色剑锋。

因项上鼠头迟迟未落，幺娘重新探出了小脑袋，不想正撞上大猫那吃鼠的目光，顿时再压抑不住地放声痛哭起来。

大猫松开眼瞳，促狭地喵喵笑出了声，毛茸茸的尾巴略扫了扫尘土，便一屁股坐在地上，彻底没了凶样。

“说说，为什么会抬头看天？”一想到方才两个田鼠久久凝望夜空的那一幕，它仍感到不可思议，“我听清水圩小学的学生们在清晨齐声念过一种叫‘诗’的玩意，其中就有‘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这么一句啦。不过嘛，这些学生一旦出了学校，也极少有再念的。至于清水圩的成年人，他们呀，更不会举头望明月了，大多时候只知道在田里和床上埋头苦干。”

“连我也不会的。”它似乎忆起了什么，自顾自补充了一句，“人类的东西万万学不得，总有些稀奇古怪的姿势。”

李白无法解释自己曾为人类，只好敷衍道：“听说月饼是人类最好吃的食物，所以望月充饥罢了。”

“是吗？”大猫颇为失望地哼了一声，倒没有太多生疑，毕竟不会举头望明月的田鼠才属正常范畴。

“月饼的味道也就那样，一年一次图个新鲜。”大猫一面说着，一面抖膀摆臀地重新起了身，没有再露凶相，只不过一脸的索然无味，“下次遇见，你们就是大白天在看太阳，我也不会再饶过你们啦。”

猫音将落，便要扭身离去。

“猫兄！”李白突然开口拦下大猫，连称呼都变了。

“嗯？”大猫一吸鼻头，嘴唇跟着微提，上颚的一对尖牙立即显露出来。

“中秋将至，不知道猫兄到时候是否有空一聚？”李白面露忐忑之色，低眉顺眼道。

虽然表现得十分诚惶诚恐，说话的声音都有点哆哆嗦嗦，但实际上，李白对于这份中秋邀请，谈不上成竹在胸，至少绝非无的放矢。

这大猫背黄腹白，算是件款式时髦的漂亮衣服，可惜细看之下，毛发凌乱，缺乏梳洗，显得又皱又旧。一对猫眼虽然目光炯然，但眼角松垂，内眦处甚至挂附污物，不知多久没有清洗过腺体分泌物了，再加上那一嘴口臭，哪里有半分居家好猫的样子，分明是个餐风露宿的单身流浪汉。说不定身世凄凉，生下来便遭人遗弃了。

虽然猫族喜欢独来独往，但逢中秋团圆之夜，料想这大猫无亲无故无人爱，也难免会凄凄惨惨戚戚。

“到时再说吧。”大猫匆匆丢下这一句，竟慌不择路似的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李白收回目光，下意识抱紧了怀中的幺娘，一时间莫名觉得鼠生美满了。

便在这时，又有数只田鼠从身后的草垛里钻了出来，片刻间便全部围聚在李白身边。

整整齐齐一家子。

原来他爹娘和两个兄长早就察觉到了打谷场的动静，但畏惧大猫凶威，只敢躲在草垛里远远观望。

“无胆鼠辈啊。”

李白心下腹诽，但又怎忍苛责呢？

毕竟鼠道之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