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底,长安下起了第一场雪。 屠文青也护送谢留返回了皇城。 当晚,刘氏独自侍奉了谢留。无人知晓那一夜发生了什么,所有人只知道第二日谢留的病情加重已无法开口说话,只能发出含糊的“呼呼”声。同时刘氏出示了他留下的一道旨意,天子之权由太子谢宣在诸位老臣辅佐下代为行使,玉玺暂由皇后刘氏掌管。 谢宣兢兢业业,不时也抽空去为谢留侍疾,赢得了朝堂内外人士“仁孝”的夸赞。 天下的诵经祈福,御医的施诊诊治终究没有挽救谢留的生命。 阳春三月,草长莺飞之际,皇城内却响起了悲怆的钟鸣声,大雍第一位皇帝驾崩。百官都换上了白单衣、白帻,刘氏、谢宣、诸侯王、列侯、三公及以下的群臣、贵人、公主、宗室妇女等人在灵柩面前举行哭临。 然国不可一日无君。依照礼仪,安葬完谢留后,三公奏请谢宣作为大雍太子即皇帝位,皇后为皇太后。 而后钦天监择出一吉日,进行即位大典。在众臣伏拜高呼的万岁声中,大雍掀开了新的一页。所有人包括谢宣仿佛都忘记了那方尚握在刘氏手中的玉玺,国家大事也由尚未及冠的皇帝与皇太后商议决定,百官有序实施。 临近六月,长安城中的平民百姓讨论最多的就是大雍与匈奴的和亲了。 “我家隔壁那秀才小子说,城门张贴了告示,说是明日戒严,大开城门,迎那位匈奴公主入皇城。”一个挑菜的老农与身边的汉子攀谈起来。 “倒是不知那匈奴公主长啥模样。” “蛮夷之女能有几分姿色?我可是见过匈奴人的。估摸着那匈奴之女也是满身羊膻味,膀大腰圆。” 汉子叹了口气:“没办法。虽然迎娶的只是个匈奴皇妃,但看这场面也与皇后差不多了。咱大雍打了个败仗,堂堂帝王也只能认那位匈奴王为丈人。” 老农亦是叹息,哀国家多艰。 在通往长安的官路上,一位身着大雍服饰的匈奴老人驾马奔到轿边。因为是嫁入大雍,大雍特意派人指导了她们大雍皇室的礼节。匈奴人本也崇敬大雍文化,因而学得有模有样。 “居次,如今离长安不过二十里了。” 听得老人的话,轿帘突然被掀开,一个穿着翟衣的少女走了出来:“给我一匹马。” 身边的随从都被居次突然的举动惊得目瞪口呆。 一旁的侍女急坏了,想要去拉居次的手:“居次,这样不符合大雍的规矩啊!” “不符大雍的规矩与我何干。迪雅,别拦我。我何必讨好那个皇帝!”塔娜抢过一匹马便翻身上去,如今还有她家乡的人护着,何不让她趁最后的机会胡闹一番,最好也惹得那皇帝厌弃,好让她回到草原。 “居次,您可想好了。这是在打大雍的脸面啊。”老人下了马,拉住了她的缰绳,眼瞳里的关切让塔娜转过脸。 从老人手中扯过缰绳,塔娜努力稳住声音:“我只不过想见见巴音您说的大雍的繁荣罢了,您不必担忧,驾!” “巴音大人。”迪雅双眼含泪,揪住了老人的衣袖,“居次,居次这么做不会有事吧!” 望着远处年轻矫健的身姿,巴音叹了一口气,没有回答迪雅的话,日后塔娜居次就将被那个名为皇宫的金丝笼牢牢困住,死在那深宫中已是她注定的结局,何不让她在那最后二十公里内驰骋一番。 “巴音使者,我们是不是该去拦下那位居次?”负责护送的大雍校尉脸上已有薄怒,匈奴女子就是不通教化! “不必劳烦将军。你们只需紧紧跟上就好。”巴音翻身上马,带着草原的儿郎策马追去。 大雍的士兵面对如此情况,面面相觑。 校尉沉着脸,那位巴音是匈奴这次和亲的使者,代表了整个匈奴,他得罪不起,一扬鞭打在马臀:“愣着作甚,还不追!” “是!” 长安城的城门早已戒严。负责到城门口迎亲的皇室宗亲见到未来皇妃骑马而来,念着皇帝诏书的手都在气得发抖,但事已至此,他也无可奈何,真是一群不符王化的蛮夷! 所有参加这次婚礼的官员见到那不合礼仪的蛮夷公主都开始议论纷纷,没看到新皇脸上连喜庆都懒得装了吗?! 谢宣倒是丝毫不出乎意料、也不愤怒什么,他只是在回忆,记忆中她也是这般天不怕地不怕地闯进皇宫的。 她的一言一行与原主见过的女子都不同,活泼灵动,散发着与这暮气沉沉的皇宫不同的生命力,就是这么一身鲜艳的红衣,让原主的眼睛再也不愿挪开。 在长安,塔娜就算在匈奴身份再为尊贵也是无用。因为有着蛮夷的血统,就算当了皇妃,任何一个宫人都可以耻笑她。 原主看她如同看到了在皇城中的他,大臣们与母亲都看不起原主,国家大事都是母亲在圣裁,连个奴婢都知道原主这帝王当得有多憋屈。 原主开始处处维护她,她也逐渐依赖于原主,这个世界只有原主待她以赤诚之心,就算肩膀再瘦弱,她也愿意依靠。 两情相悦是那么真挚而又美好。 原主想带她逃离这样如同傀儡般被掌控的境地,摆脱母亲和那帮外戚,可原主尚未布局,那帮外戚就听闻消息先下手为强地完成了对原主的刺杀。 那时,长安,乃至整个天下一下子乱了。 在这片混乱中塔娜逃回了草原。她努力说服她的父兄们发动了对大雍的战争,想要用那些外戚的鲜血祭奠原主。 但后来她死在了大雍反抗的刀剑下。死前求新皇让她与原主合葬。但是新任的皇帝认为这是对谢氏皇族的侮辱,把她丢在了乱葬岗,衣不蔽体,任由野狗吞噬其血肉。 由于眼前讨厌的红纱,塔娜看不清那个大雍新登基的皇帝到底什么模样,只有一个隐隐约约的轮廓,好似比她高了一个头。 “傻愣着作甚,可还记得大雍礼仪?”那皇帝没有她想象中的愤怒,他的声音如草原的徐徐清风般让人觉得舒适。 “嗯。”塔娜知道现在已经不容他她放肆下去,也就配合地应答。 “那就跟朕走。” 拜天地,行大礼。饶是在草原马背上长大的塔娜也因厚重的服饰和繁琐的礼节折腾出了一身汗。 “这是鸣鸾殿,累了就在这里歇歇。待会朕来揭红盖头。”那皇帝似也发现了她的疲惫,终于引她入了一个房间,让她坐在床沿。 嘴上赶紧称是,但待听得脚步声远去,塔娜就立刻揭开了面上的红纱。 “居次,不,妍妃娘娘,这按照大雍礼仪....”迪雅刚换上大雍的服饰,正新奇地研究着,就看到她家娘娘又坏了规矩。 “现在除了你我又无其他人知晓。”塔娜瞪了一眼她的侍女,浅绿的眼瞳好奇地打量着四周,脚下铺设着地毯,床前挂着百子帐,铺上放了百子被,上面绣了一百个形态各具的小孩子,床头悬挂大红缎绣龙凤双喜的床幔,周边摆放着得玉如意、瓷器等宝物是她在匈奴王帐都从未见过的,一时间看得竟是眼花缭乱。她不禁暗自感慨怪不得父兄喜欢南下掠夺,原来大雍真的拥有如此财富。 “娘娘,您就不问问我皇上的事吗?”迪雅憋了很久,眼瞅着娘娘一直摸摸这,又摸摸那的终于忍不住开口。 塔娜这才想起来,把手中的瓷瓶放下:“那皇帝,真的要夜宿这里?” “当然啊娘娘,皇上刚都不说了还要来给您揭红盖头的嘛!”迪雅跺了跺脚,嘴边蹦出了一大段话,“娘娘,你没看清吧,那皇上和您年纪相仿,不是咱们那边传的三四十的年纪,长得白净得跟个玉人似的,一点也不像咱草原的汉子一样勇猛,刚奴婢努力与这边的宫女搭话,听说这皇帝脾气不错,应该不会欺负人,您也是还是他纳的第一个妃子呢,对了,在这宫里有个太后娘娘很凶,不能惹...还有什么...我,不,奴婢,记不得了...” 塔娜突然注意到了什么,一个箭步蹿上前去,拉起她的手腕:“我赏你的金镯呢?” “奴婢....送给其他侍女了。”眼瞅着塔娜就要带她去算账,迪雅赶紧拉住了她,“娘娘,只要娘娘过得好一些,迪雅乐意。” 正当两人拉扯时,外面一道尖细的声音响了起来:“皇上驾到!” 迪雅一把把塔娜的盖头拉下,用着刚学的礼仪迎接帝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免礼。”谢宣挥了挥手示意其他人退下,挑起她的盖头帕,端过合卺酒:“先喝酒。” 塔娜不知道这个帝王心里埋了怎样的主意,瞪着酒和谢宣,却掩盖不了色厉内荏的本质。 “这是大雍的习俗。合卺,即是成婚。喝了这酒,我即为你夫,两人恩爱两不理。”谢宣忍不住笑出了声,他的眼睛微微弯了起来,本来就长得俊美的容颜仿佛泛起了柔柔的光,不见了帝王的尊贵。 “喝就喝!”塔娜一把把酒杯夺了过去,被他抓住了手。 “是这么喝的。”谢宣的手臂穿过了她的手臂,“因而此酒又名交杯酒。” 一小杯酒一口气灌了下去,喝得有些急,塔娜都没品出是什么味道,不禁呛到了:“咳咳咳...” 见她又瞪着他,伸出手帮她顺气的谢宣觉得他很冤:“怎么了?” 塔娜拍开了他的手:“大雍皇帝,你恨我匈奴,我并非不知,你何必这般惺惺作态!” “栾提·塔娜,注意你现在的身份。” 对方一下子冷下来的目光与先前大不相同,让塔娜想起他那位雄霸草原的祖父。这不该啊....不该啊,巴音告诉他这个皇帝是出了名的懦弱不堪,迪雅从侍女口中得到的消息也应证了巴音的话,之前这个帝王也是笑眯眯的模样所以她才放开了胆子想要激怒他。 但这个皇帝如今的眼神让她毛骨悚然,让她产生了一种她是一只被狼群盯住了的小绵羊的错觉,不禁咽了口唾沫。 他站起身,失去了笑容的脸背对着烛光显得阴沉:“其一,对朕的称呼应该是皇上或是陛下;其二,自称该改为臣妾;其三,既嫁入大雍皇室你就再也不是匈奴人了!最后,什么是一个嫔妃该说和不该说的朕希望你都懂。” 他的手轻抚上她的脸:“懂尊卑,知进退。这是在后宫活下去的道理。礼仪朕可以教你,但脑子,还是自己带上得好。” 塔娜笼罩于他的阴影中,心因紧张跳得极快:“我...臣妾...知道了。”她知道他所言既是在警告她,也是在提点她,可这非亲非故,为什么呢? 见他在宽衣,塔娜心更是提到了嗓子眼。 “睡吧。”谢宣吹熄了蜡烛。 听得里面的动静,侍女和侍从们都红着脸离得远了些。 窗外夜色正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