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花楼一号雅间内,纳兰渊一边喝茶,一边看各地传来的密报。江昼歌坐在旁边翻看话本子,相比之下甚是清闲。 出来玩总是要放松的,她一个小女子,何必操心那些权力纷争呢?她要做的只是保护好自己,保护好江家罢了。当年她觉得哥哥走得突然,命人查探多年却无所获,后来也便释然了。如今她在外游玩,将那些事都交给了鸣泽去留意,只让鸣泽拣一些重要的向她禀报。 “昼歌,”纳兰渊忽然放下手中的密报,笑了笑,“有件事不知道你想不想听。” 凡是问人家想不想听的,大多是一定要说的。 江昼歌瞟过去,等他发话。 “朝中有人想让你去西凉和亲。” “哦?那便想吧,难道还能找到我不成?”江昼歌不以为意。 “不过也有人反对,”他顿了顿,“听说大晋陛下有心让你做七王妃。” 这倒是让江昼歌有些吃惊。 不过君淮那个人连哥哥都看不透,还是离远些好。 纳兰渊见她一直不说话,便问:“怎么?你与君淮有什么渊源?” 她转过头,淡淡道:“不过是些不太好的回忆罢了。” “那么,如果真的让你嫁给他,你会如何?别人寻不见你,他未必寻不见。”纳兰渊语气满不在意,余光却看向江昼歌。 “若真如此,我能如何?”江昼歌自嘲地笑了笑,“不过他应该看不上我的吧,我身后也没有什么势力可以帮他的。” 纳兰渊忽然起身,走到她身后,低低道:“没有人告诉过你吗?你本身就是一件不可多得的珍宝。” 君淮若是知道她的才华,应该也会为她一顾吧。 江昼歌的手颤了颤,险些将话本子掉在地上。她的脸忽然蒙上一抹绯霞,但很快又恢复了平日那般苍白若雪的颜色。纤长的睫毛微微垂下,遮住她沉凉如水的双瞳,从纳兰渊的角度看不清她的表情。良久,那背对他的女子笑了笑,道:“谢谢你。” 没等纳兰渊说话,她又补充了一句:“从我哥哥离开以后,第一次有人这样说我。” 纳兰渊默然。 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这间房都沉浸在异样的沉寂里。 两人都很默契地没有言语,各自做着自己的事。 吃过晚饭后,四人寻了一处客栈住下,江昼歌照例和鸣泽住一屋,纳兰渊单独一屋,许秦睡屋顶守夜。 因为逛了一天有些累了,江昼歌便早早睡下了。 皎月当空,行云如墨,浩瀚星海间,无数点光亮忽明忽暗,似有若无地滞留在渺远的苍穹中,零落如灯。 约莫子时的时候有一曲琴音不知从何处起,似一个渺远而空灵的梦,在黑夜笼罩下的小院内悠悠回荡,袅袅如烟。 起先那琴音低沉如漫漫长夜,令听者心觉压抑与悲凉,恍若堕入永无尽头的黑暗,面临绝望的深渊。琴音低至极低时,又忽然变得高昂明快,仿佛什么东西划破无边黑夜,露出一线白昼的曙光。 梦魇尽,希冀生。 江昼歌被这样的琴音惊醒,眼角有些许湿润。 “主子,可是这琴音吵到你了?”鸣泽发觉她醒来,睁开眼询问。 江昼歌摇摇头,闭上眼细细倾听。 不知何时,琴音终止,空留余音如涟漪般荡漾在小院里。 而她已安然睡去。 这一夜,难得的好梦。 梦醒时已是天明。 有人轻叩她门扉。 “江小姐,主子在屋里等你一起用早膳。”是许秦的声音。 “知道了。”她懒懒地瘫在床上,抱着一只枕头,翻了个身。 许秦得了答复,也便离开了。 一刻钟后,江昼歌将枕头扔在一边,爬了起来。她很快洗漱完毕,走了出去,推开隔壁的房门。 纳兰渊坐在桌前,一手托着腮,一手拿着一份密报仔细地瞧。而桌上的菜,还冒着热气,完完整整地摆在那里。 “还没吃?”她随口一问。 “嗯,”纳兰渊将密报收起,递给许秦,又对江昼歌道,“我先前派人查过你,有用的倒没查到什么,倒是发现你似乎有赖床的毛病。” “所以我告诉许秦催完你再去让人上菜也不迟。这不,还热着呢,正好趁热吃。”纳兰渊笑了笑,抬手示意她坐在他身边。 江昼歌含笑在他对面坐了。 “阁下的情报司似乎很闲,竟关心起我的日常起居来。” 纳兰渊拿起筷子给她布菜,笑而不语。 一顿饭快要吃完时纳兰渊忽然道:“我城中的眼线告诉我,君淮已经进城了,你打算回帝京么?还是……随我去北越避一避?” 去北越?无论如何北越现在是敌国,若是被人知道了,莫不是要被有心人说成是通敌?他在开玩笑么。 “或者,我可以光明正大地带你走。” 江昼歌有些犹豫,她低头喝着粥,思考。 “主子,有人送了这个来。”鸣泽将一个锦囊递给江昼歌。江昼歌接过锦囊,打开后发现里面是一张字条,上书:欲知江晚歌死因,请至城外北麓枫林。 纳兰渊瞟了一眼字条。 “我的身份怕是不方便露面,你可想好了要回去?” “嗯,我自己有隐卫,不必担心。” 江昼歌将粥喝完,起身离开。她在门边停了一停,道:“保重。” 纳兰渊无奈地笑笑,在她走后做了个手势,有隐卫现身在他面前,单膝跪下听候差遣。 “留意她的动向,如果她没有性命之危不必现身,有事传信给我。” “是。” 飞花镇城外有一处枫林,秋天枫叶染红妆,飘落时似漫天飞花纷纷扬扬倒卷翩然。 两人策马而来,马蹄肆意地踩碎落枫,有轻尘扬起,又没入泥泞中。 视线里出现一辆马车,雕饰精美,华贵雅致。周围有一些护卫拱卫着,但似乎并无敌意。 江昼歌拉住缰绳,立马于前。 “殿下,既然来了,何不出来相见?” 一只素白的手掀起车帘,月白色锦袍的雍容男子从帘后走出,缓缓踱步到她身边。 他伸出手,悬在半空。 两人对视半晌。 眼中有如水温柔,有彻骨寒凉,还有旁人难以察觉的警惕。 他们,在彼此眼中看见。 随即江昼歌收回目光,就着君淮递来的手掌下马。 “昼歌,别来无恙。” 江昼歌低下头,喃喃道:“是,别来无恙。” “我今天,是想问问你,心里可曾有我?” 江昼歌愣了愣,没想到他会问这么一句。君淮瞥见她脸色,又笑道:“没有便好。我想……和你做个约定。” “哦?” “上车,我慢慢同你说。” 江昼歌随君淮上了马车,马车里事物一应俱全,有香,有酒,有美人。 车内淡淡的龙涎香氤氲,与那人身上的兰草气息夹杂在一起,悠悠地流转于她鼻息。车内的小几上有一樽薄酒,又闻来清冽醉人。如此不搭调的搭配,倒也没令人觉得有什么不舒服的。 “你不是说,要告诉我关于哥哥的消息?” 她故意不看君淮,取了那只装了清酒的瓶子捏在手中。她随意地闻了闻,确定没有加料,便递到唇边喝了一口。平日里她是不喝酒的,身边的人也不会让她去喝酒,但因为想起哥哥她,听说有些人流连酒肆借酒浇愁,她便起了好奇心尝了尝。 “不那样说,你怕是不会心甘情愿地来吧。”君淮笑了笑,不以为意。 “那么……你是骗我的咯?”江昼歌又喝了一口,清冽的酒液顺着她的咽喉滑下,有些凉。 君淮并不否认。 “六年前,父皇曾承诺在你长成后为你安排一门婚事,如今,你已经十五了吧。” 江昼歌不语。 “你应该知道,西凉请求和亲,朝臣中有人提议将你嫁去西凉。”他继续说。 “哦?”她佯作不知道的样子。 “双崖谷一战,我舅父看见你带着我给你的那枚玉坠,告知了我父皇。我今年二十三,照理说应该娶亲了,所以我想问问你,愿不愿意假装嫁给我,一则我可以摆脱逼婚,二则你可以避免和亲。” “凭什么?”江昼歌灌了一口酒,笑问。 君淮偏过头看向她,笑了:“你果然与众不同。” “我的父母、兄长都离开了我,留下我一个人孤独地活着,我凭什么可以和别人家的女儿一样?” “辛苦你了。”君淮垂目。 “嫁给你,以后该如何?” “你若是将来心有所属,可以和离。”君淮淡淡道。 “殿下以为,女子的名声那么不重要么……” “是我疏忽了。” 江昼歌望着他,视线变得有些模糊。她的脸上起了淡淡的红晕,在晦暗的车厢内看不明晰。 她大概是醉了。 失去意识前,她迷迷糊糊地感觉到似乎有人托住她的身子,缓缓将她放下。 江昼歌酒醒时,一行人已经在回帝京的路上了。车内只有她一个人,耳边是辘辘车轴声,身下是一席金丝褥垫,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龙涎香。 这是君淮的马车。 江昼歌静下心来,仔细地听着周围的动静。 车帘另一侧坐着的应该是君淮,他身上的兰草气息虽然淡,但依稀可以分辨。车顶上有人在拿着什么文书,不时翻过一页,发出纸张摩擦的声响,想来是鸣泽在看密报。 她稍稍放了心,身子前倾,用手轻轻掀起车帘,果然看见君淮背对着她坐在那里。君淮听到动静,回过头来。 “醒了?” “嗯,进来。” 君淮起身,转了个方向,钻进马车里来。他很自然地坐了,看向她。 “江小姐决定了么?”他问。 “其实我可以不跟你成婚,也不去西凉和亲。” 君淮想了想,道:“你是说纳兰渊?他未必可以带走你。” 他知道。 他果然知道。 “好,那我答应你,但是你不准干涉我的自由。” 君淮轻笑,如画颜容似一朵清雅的花,在柔软的风里悄然绽放,胜却人间无数纷繁美好。 “那么,你也记得不要干涉我的事。” “好。” “还有,你最好不要喜欢我。我选择你,就是因为你不喜欢我。” 江昼歌皱了皱眉,敢情他以为所有人都喜欢他么? “成交。” 谈判完毕,江昼歌让人取了纸笔来,一字一句将条款记录下来,一式两份,各自保存。 君淮看她一笔一划写得认真,觉得甚是好笑,难不成她还怕他赖账么?不过这丫头的字不错,挺有几分风骨,与江晚歌的字有些相似,想来是晚歌亲自教的吧。这丫头自小便没了爹娘,与晚歌相依为命多年,有些晚歌的影子倒也正常。可惜晚歌早早地去了,留下她孤苦伶仃的一个人。 这样想着,君淮忽然便对她生了几分怜爱之心。 不过,也就仅此而已。 回到京中后,君淮先送她回了江府,自己去了宫中。临走时,君淮告知她估计最近几天就会带她进宫面圣。 江昼歌听后“哦”了一声,没很在意。 皇帝嘛,又不是第一次见。 倒是有个人她很久没见了,也不知道长成什么样了。 江昼歌带了鸣泽进府去,门口的护卫并不认得江昼歌,但却认得鸣泽,再看看江昼歌那张脸,也便猜出了几分。 她这几年变化大,但容貌与当年的江晚歌还是有些相似的。 江昼歌轻车熟路地走到风间阁,停在了房门外。 近乡情怯,是不是便是这样? 她做了个深呼吸,才去敲风间阁的房门。 “什么事?”有妇人的声音从门内传出,略显沧桑,但可以听出那人正是君漓。 “嫂嫂,”江昼歌缓缓开口,“我回来了。” 屋内那人愣了愣,连忙起身过来开门。房门打开了,江昼歌看见一张容颜姣好却略显疲惫的脸。君漓看见她,有些惊讶,但很快释然了。 他的妹妹,是该像他的。 “昼歌,进来坐。”说着,君漓便笑着拉了她进门。 江昼歌坐下后,一边喝茶,一边同君漓寒暄了几句,接着问起小江瑾来。 君漓怔了怔:“他呀……” “怎么了?”江昼歌皱眉,捏着瓷杯的手紧了紧。 “他今年不是六岁了么,皇兄便说给他找个先生教他读书,这会儿还没回来呢。”君漓笑笑,别开脸不看她。 江昼歌放下茶盏,起身向外走去。走到门边时,她道:“等他回来告诉我一声。” “好。” 傍晚吃饭时君漓派人来请,江昼歌也便过去了,一进门,便看见一个小娃娃站在君漓身边,声音糯软地同君漓说着什么。 君漓瞥见江昼歌,连忙招呼她来坐。 江昼歌走近那孩子,愣愣地伸手要去摸那孩子的头。 那孩子警惕地向后一缩,仰头用询问的目光看向他的娘亲。 “阿瑾,这是你小姨。”君漓牵了他的手,往江昼歌面前引。 小江瑾好奇地打量着眼前的少女,问:“你就是我的小姨?” 江昼歌好笑地看着他,道:“怎么?不像吗?” 小江瑾摇摇头,道:“也不是,我以为长辈都是那样的……”他挠了挠头,似乎在思考措辞。 “哪样的?”江昼歌蹲在他面前,耐心询问。 “就是……高高的呀……”说着他用手比划起他心目中大人的高度,踮着脚的模样甚是可爱。 江昼歌愣了愣,她身材娇小是真的,不过这不是还在长身体么。 “你不觉得小姨这样的长辈更好亲近吗?” 小江瑾想了想,道:“好像也是。” “先吃饭吧,一会儿饭菜该凉了。”君漓笑着,抱了小江瑾到座位上。 江昼歌见状皱了皱眉,但没说什么,也跟着坐下吃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