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君淮所言,回京后第三日江昼歌便接到了进宫面圣的消息。当日君淮亲自来到江府,接她一同进宫,以示重视。 江昼歌坐在马车里,半掀起车帘,随意地看着周围的景物。离京六年,变化倒也不大,不过似乎有些铺子已经换了主人,或是换了别的活计。 当然这与她无关。 她现在是君淮名义上的心上人。 君淮坐在她对面安静地看文书,他没有刻意去避着她,她也没有刻意去留意文书的内容,车厢内气氛和谐。 两人事先约定互不干涉,因此他若是不想她知道她也不会去询问,他若是想让她知道他自然也会告诉她。更何况她有自己的情报系统,想知道的,自会派人去查探。 马车行至宫门,宫闱重重,几番盘查过后终于入了内宫。 内宫禁止跑马,两人只得下车。 君淮先一步下了车,递手给江昼歌。江昼歌看看那只手,顺从地将自己的手交到他手里,顺势下了车。 宫门守卫很有眼色地低下头去,别开目光。 江昼歌下车后便松开了君淮的手,指间留有淡淡兰草香。 两人并肩而行。 君淮带着她一路去到含英阁,江昼歌早年进宫倒没来过这里。阁前守门的小太监见了君淮,连忙见礼。 “父皇在里面议事?” “是,可需要奴才进去通报一声?”那小太监唯唯诺诺,恭敬地答话。 君淮“嗯”了一声,回头看了一眼江昼歌。 过了半晌,那小太监出来对他道:“殿下,陛下有情。” 君淮偏头对江昼歌道:“你在这里等我片刻。”便要向内走去。 江昼歌点点头,却听那小太监又对她说:“陛下说,江小姐也一起进来。” 君淮愣了愣,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江昼歌虽然不知道其中玄机,但看君淮的表情,似乎不太对? 但既然陛下有旨,她还是要照做的,免得万一陛下不高兴把她送去西凉和亲了,她跑不要紧,可若因此闹得两国失和,陛下未必不会迁怒于他人。 江昼歌跟着君淮进了含英阁。 她这才发现屋内坐满了人,看服饰应该是朝臣,官位还不低。 不对劲。 承熙帝见她进来,含笑道:“你便是晚歌的妹妹?听闻双崖谷一战你力挽狂澜,立下大功,朕还不曾赏赐你呢。” 江昼歌规矩地行了一礼,诚恳道:“昼歌身为臣民,自当为国效忠。” “好!”承熙帝哈哈一笑,“我大晋的女子尚且如此,何愁不能外御强敌,内修佳政?” “陛下圣明。”朝臣纷纷附和。 “昼歌,你希望朕赏赐你什么?”承熙帝眯起眼看她。 赏什么? 江昼歌一下子还真没想到有什么需要的。 外御强敌…… 她想了想,道:“昼歌只望,能为陛下效忠。这是父兄之愿,也是昼歌之愿。” 周围有细碎的语声响起,有人赞赏,也有人用不赞同的眼光看向她。 “江小姐一片忠心,只是以女子之身在外领兵抗敌,怕是难以服众。”说话的是君岐,也就是先前去北境支援战事的四皇子。 陆忠立即反驳:“话可不能这么说,双崖谷一战,殿下中计被围困时可是江小姐带人救下的,你带领的长策军那么多人还不如人家手下几十名护卫呢。” 陆忠是君淮的舅父,为人耿直,又擅长带兵,因而很受重用。此时他帮江昼歌说话完全是出于公心,殊不知君淮心里却不希望他这样做。 “江小姐的才华臣等有目共睹,只是……”姚武看了一眼君淮,意有所指。 众人沉默。 他们在于其实不是江昼歌的女子身份,先前也不是没出过女将,关键在于她似乎与七皇子属于同一阵营。陆忠作为七皇子的舅父自然也是他的势力,有一位手握兵权的舅父,难道还要添一位手握兵权的王妃? 承熙帝再如何宠爱这个儿子,也不至于对他毫无顾忌吧? 若是当真授官给这位未来王妃,要置其他皇子于何地? 沉默过后,承熙帝缓缓开口:“朕听说,昼歌手下很有些能人?” 江昼歌笑道:“不过是些护卫罢了。” “哦?”承熙帝的眼睛眯成一条缝,“那不如,你帮朕训练一些护卫吧。前些日子长信卫的指挥使之位可是空缺了?不如就由昼歌担任吧。昼歌,你意下如何?” 朝臣们私下交头接耳,看向江昼歌的眼神颇为复杂。 君淮握成拳的手紧了紧。 “陛下,这长信卫指挥使一职事关京畿防卫,江小姐不过十五,年纪轻轻如何能当此大任?”这回倒是陈贤发话了,早年他与老定远侯颇有些交情。他原想着江家如今空有其表,若是江昼歌任了什么职位撑起江家也好,但这样的职位,未免授得轻率了些。 “臣,谢主隆恩。”江昼歌叩首。 有人轻蔑地轻笑一声,旁边的人用手肘顶了一下那人的胳膊,那人得了提醒又立即噤声。 君淮垂目,用余光瞥了江昼歌一眼,氤氲如山雾的眸子里看不出情绪。 江昼歌神色如常,甚至还微微笑了。 承熙帝用审慎的眼光打量着她,一边抬了抬手。 江昼歌从容起身,站得稍稍离君淮站得远了一点。这一举动看在朝臣眼里,有的尚且不知,有的却已经领会了什么。 江家小姐与七皇子的关系不过如此! 承熙帝笑了笑,摆摆手道:“今日便议到这里吧,朕乏了。” 众臣纷纷告退。 江昼歌随着人流出了含英阁,君淮跟在她身后。朝臣渐渐走尽,君淮拉住她。 江昼歌停下脚步。 “昼歌,”他压低声音,“你是什么意思?” “什么什么意思?”江昼歌转过身,一脸天真地看着他。 “你心里应该清楚。” “我心里欢喜,便答应了,有什么不对?” 君淮心中怀疑,她当真会不知轻重地接下这样一道旨意? 一道可以让她成为众矢之的的旨意。 一道可以让两人约定就此作废的旨意。 一道可以试探他与陛下之间的信任多少的旨意。 偏偏她又用那种无辜的眼神看着他,似乎是真的不明白其中缘由,让他不得不信。 罢了。 “无论如何,你最好记的我们的约定,”他顿了顿,“还有,不要在人前让我难堪。” 江昼歌点点头。 “我送你回去。” “好。” 江昼歌笑了笑,跟着君淮走了。 她如何会不明白?长信卫指挥使,掌京畿护卫之职,可统领帝京五千长信卫,要是有心人加以利用,是可以在一定条件下控制帝京的。 所以,她更要接下这份旨意。一方面江家只有小江瑾一个男丁,若是君漓失去陛下的宠爱,她拥有一定的权势,更能保护江家。另一方面,她接下这旨意,换得旁人的轻视,她反而更安全。 最重要的是,君淮的轻视。 如此,何乐而不为? 第二日一早授江昼歌长信卫指挥使之职的旨意便下达到定国公府了。因为她刚刚回京,一路舟车劳顿,陛下说准她休息五日再就职,不过,若是她令陛下失望,这个位置自然是有人愿意坐的。 江昼歌跪在远门里,领旨谢恩,又命鸣泽赏了一串金铢给传旨的太监,那太监推辞了几句还是收下了。 她认得他是陛下身边伺候的人,自然要打点一下。 众人离开后,江昼歌陪小江瑾玩了一会儿,便回了自己房间。 她叫了鸣川过来,鸣川一直在京中,对京中之事自然了解得更多一些。鸣川事无巨细地说起京中各家人物的身份与生平经历,到晚上吃饭时,禀报完的部分仍然不过冰山一角。 帝京各家关系错综复杂,一时半会儿是讲不完了,索性这么多年两边一直有私下通信,比较重要的事件和其中人物她还是略知一二的,不必急于一时。 于是这几日,江昼歌除了研究那些朝臣及其子弟外,还督促起小江瑾的功课来。 因为她回了江家,也便拒绝了君淮的好意,打算自己教导小江瑾。 虽然不知道君淮到底是怎样的心思,但毕竟小江瑾还小,正是定性的年纪,万一被他灌输了什么理念怕是会长久影响他的品性。 她并不打算冒这个险。 江昼歌每每督促小江瑾读书时总会一阵恍惚。她看着小江瑾学习,就好像当年哥哥逼着她学习一般,于是她便会不经意间怀念起曾经的日子。 那些有哥哥陪伴在侧的日子。 每及此时,小江瑾便会趁着她发呆偷个小懒,然后被她发现,口头教训一番。 他喜欢装出害怕她的样子,其实他心里并不怕,但这一举动总会令江昼歌很有成就感,然后赏他一块糕或者一块酥,诸如此类的零嘴江府里总是常备着的。 五日后,小江瑾终于松了口气,不用再日日念书了——因为他家小姨上岗啦,没空管他了。 江昼歌上岗的第一天,带了鸣泽一块儿去巡视长信卫总营。 给她带路的是长信卫里的一个队长,那人一边走一边和她介绍营中的布局,嘴上说得恭敬,举止却很是随意。 鸣泽看着这人有些不顺眼。 江昼歌却用眼神示意她稍安勿躁。 一直快到总帐时,她才问了一句:“这位队长,你叫什么名字?” 那队长愣了愣,随意答道:“属下名叫贾文,不知江小姐有何指教?” “我记得你,六年前你拦过我的马,”江昼歌笑了笑,“贾文,承熙七年入长信卫,承熙九年娶妻章凌章大人庶长女为妻,于承熙十年谋得长信卫小队长一职,正是我第一次见你那年。去年冬,你又纳了一房妾室,似乎是京中某家青楼的舞姬,贾夫人一怒之下回了娘家,之后……呵呵,似乎说起来不太好听。” “另外,你还是章大人的一位远房表亲,我说的对吗?” 贾文出了一身冷汗,道:“指挥使请随属下来。” 这一声“指挥使”,便是承认她的身份了。 贾文掀了帘子请她进帐,江昼歌与鸣泽一前一后走了进去。 帐篷里有几个穿着战袍的人懒散地坐在地上,姿势五花八门,见她进来,有个队长仍然在磕着瓜子。 只有一个人安静地站着,见她看过来,对她一笑。 他看着很是儒雅,与这长信营的氛围有些格格不入。 不过江昼歌在这里看起来也是格格不入的。 那人缓步走向她,对她一礼,道:“属下陆川,见过新任指挥使。” “嗯。”江昼歌点点头,她对陆川的第一印象不错。 她又看向那些忽视她的长信卫队长,冷笑一声。 有个健壮汉子皱了皱眉,抬眼看她,一手将瓜子摔进碟子里,碟子起了细微的裂痕。 她瞥了一眼那碟子,赞道:“好力气!”那汉子冷哼一声,却听她话锋一转:“不过这样的纪律,光有一身蛮力也难成气候,难怪我八岁那年夜行宫中如入无人之境。” 年轻些的队长觉得她在吹牛,但有人却已凛然。 承熙九年夏,定远侯府小姐曾随柔嘉公主进宫小住,有一晚听说误入了七皇子寝宫,按理说那个时辰宫禁森严,如何有误入之说?两宫相距甚远,夜间巡逻又密,若是走丢,定会碰上几批护卫帮着送回去的。如今想来,竟不是误入? “笑话,一个八岁的孩童怎么可能熟悉宫禁防卫布局……”那人的声音渐渐轻了下去,又有另一个声音响起:“七皇子八岁就能坐镇军营谋划战略,有人八岁熟知宫禁也不是不可能……” 那汉子继续抓起一把瓜子来磕,故意不理会她。 江昼歌微笑着走到他面前,抓起一把瓜子,也跟着嗑瓜子。 众人好奇地看着这位新任指挥使,指挥使嗑瓜子的样子还挺好看? 那汉子听着瓜子壳分开的声音,过了一会儿,终于停下动作,看了江昼歌一眼。他有时候是个很别扭的人,不喜欢别人和他做一样的事。 江昼歌笑着剥了一粒瓜子,递过去问道:“磕尽兴了?要不要再来一粒?” 那汉子有些恼怒:“你一个女人来这军营做什么?护卫家国那是我们男人的事,一个花瓶在这里只会碍手碍脚!” “哦?可惜……有的人连花瓶都不如。”说话的是鸣泽,听到这里她也忍不住插话了。 那汉子一怒之下便要站起,却被陆川劝住了:“王猛,不得无礼。” “你叫王猛是吧?既然你觉得我是花瓶,那么,摔碎一只花瓶应该很容易吧?还请壮士赐教。”江昼歌笑了笑,取了自己的佩剑出来,抚了抚剑鞘上的浮雕。 “那还不容易?只是江小姐莫要说王某欺负人。”说着,王猛从旁边取了刀来。 “指挥使,刀剑无眼,您还是不要……”陆川有意要劝。 “无妨。”江昼歌一笑,又对王猛道:“我们去外面比吧,外面宽敞、人多。” “只要江小姐不嫌丢人——”王猛冷笑。 “自然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