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年关,宫中采办年货,进进出出的人较比平日多了许多。江昼歌今日当值,与王猛各领了一队长信卫在宫中巡视。 路过清荷台,湖上浮满了覆了薄雪的莲叶,有的早已枯黄。 那年夏天她随公主进宫小住,来这清荷台上赏荷,台下白莲朵朵绽放于田田荷叶之间,台上人如玉如琢一举手一投足尽得风流。 如今心境却是不同了。 江昼歌垂目,安静地望着木质台面上踏碎细雪后留下的微潮的水渍。 她摆摆手,示意长信卫继续巡视。 她缓缓地跟在队伍后面,余光扫视着四周的一举一动。 来往的宫女见了江昼歌略施一礼,她微微颔首。 “江大人,”有糯软的女声传来,一个孩子拉住了江昼歌的衣袖,“帮我拿一下风筝。” 江昼歌低头,安静地望着那孩子。那孩子大约十岁模样,穿着华贵,身后又跟着人一串宫女,想来身份尊贵,应该是四皇子家的小郡主。 “郡主,风筝在哪儿?”她含笑问她。 安翎郡主拉了她衣袖便往反方向走,江昼歌和鸣泽打了声招呼,便由着她拉了走。安翎郡主带她到一棵树下才放开她,指了指树梢。 江昼歌抬起头,果然见一只风筝隐在枝叶后,安稳地卡在那里。 “江大人,风筝在那,你快帮我拿下来吧。”安翎郡主期待地仰视她。 江昼歌点点头:“好,郡主稍等片刻。” 她打量了一下那风筝所处的位置,大约有三人高。江昼歌一跃而起,双手抓住低端枝干,双臂略微一使劲,身子倒翻上树。她站稳身形,脚下枝干一颤,树叶发出窸窣的摩挲声,抖落叶面上的碎雪。她抓住上方枝干,一脚踏在树干上,借力一跃上了顶端,伸手去取那只风筝。 她将风筝拿下,向空中一抛,落下枝头,底下安翎郡主欢喜接住。 江昼歌蹲在枝干上,淡淡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指,借着枝干几下跳下树。 贴身侍候安翎郡主的嬷嬷向她道了谢,江昼歌含笑道:“无妨。”她又拉住小郡主的手,嘱咐道:“下次放风筝避开这些高大的树,不然再落在树上便麻烦了。” 小郡主眨了眨眼睛,点点头。 “郡主去玩吧,微臣先告退了。” “嗯!”安翎郡主抱着风筝跑了开去,宫女们跟上小郡主,留下江昼歌一个人。 江昼歌望着安翎郡主背影,又看了看自己的手。她笑了笑,转身离开,去找长信卫的队伍。 当夜下值后江昼歌回府后直接进了石蒜园,石蒜园的小屋内有一处机关,可以下到一间密室。 她带了鸣泽进了密室,用手抚摸了密室的一面墙,在一处墙砖处按下,随即松开。片刻后,那面墙转过一半,竟是又一间密室!两人走过空隙,进入密室,墙面旋转半周,回到原处。 这是一间更大的密室,密室位于屋子下方,四面嵌着地道入口。哥哥在世时密室到此为止,而她在知道北越南侵时便让人传信鸣川让他着手挖这些地道了,因为不宜有太大动静,前几日才终于落成。 其实江昼歌自己还亲自改动过一些,原本的设计图纸手下的人总有些是见过的,难以保证是否曾外泄,她不敢冒这个险。 若是有朝一日事情有变,这是她退出帝京的一条后路。 江昼歌带着鸣泽进了一条地道,又到了另一间密室。 密室两面摆了木架,上面放着各种颜色的瓶瓶罐罐,皆用软木塞堵住瓶口。另一面墙边摆着一张长桌,桌上同样是一些小瓶子,桌边是一张楠木椅。 江昼歌走到长桌旁坐下,鸣泽走到她身旁,取了一只瓷瓶,倒出一些粉末在她手指上。鸣泽就着粉末,细细地挫揉她的手指。 “主子可是怀疑此事是安翎郡主所为?” 江昼歌偏过头,目光黯淡。 “她一个孩子未必明白,怕是四皇子派人做的手脚。” “好在四皇子顾及小郡主,只是下了引子。” “是,好在只是毒引。” 今日她在宫中值班,若是出宫回府解毒,难免要落个玩忽职守的罪名;若是不能尽快解毒,必对她身体造成戕害。而四皇子既然敢对她下毒,也必然有几分把握,她万不可打草惊蛇去寻太医,只得自己解决。 只是四皇子为什么要对她下手? “好了。” 鸣泽放开她的手指,叹了口气。听闻毒引一事时她很是惊慌了一阵,虽然知道江昼歌一直随隐卫们一起学习诸事对一般毒物都有了解,她仍然觉得不安。 这么多年,从江晚歌走后她便一直侍奉江昼歌,陪伴着江昼歌长大,早已把江昼歌当成了自己的妹妹。 鸣泽走到架子边,伸手挑了几个小瓶,转身放在桌上,江昼歌的面前。 “这些随身带着。” “好。”江昼歌含笑应下,她知道鸣泽关心她。 处理完后两人便再次进入地道,回到上方密室。 鸣泽勉勉强强将地道记住,忽然佩服起江昼歌的过目不忘之能。 江昼歌按下墙上的一块砖,墙翻过面去,两人从密室走出,那堵墙又恢复原状,丝毫看不出痕迹。 两人出了石蒜园,穿过竹林,回到昼梦轩。江昼歌翻看了一会儿密报,便睡下了。 第二日一早,江昼歌便收到一封密信。 她打开书信,信上书:尾大不掉,是以身死。 江昼歌的手颤了颤。 但她又立即将信纸拿好,放到了烛焰上。 信纸燃尽,落下些许余灰。 今日她不用值班,便留在府中督促小江瑾读书。 江昼歌心不在焉地捏着笔在纸上写字,小江瑾在旁边安静地看着。一首诗默完,她一愣。 那是哥哥当年爱读的诗,那是哥哥的字迹。 纵然她写得有九分像,却始终不是哥哥亲笔。 “小姨?” 听见小江瑾叫她,她才回过神来。江昼歌将笔塞到小江瑾手里,让他好好写。 江昼歌托着腮,坐在旁边看着小江瑾落笔,心思却不知飘去了何方。 那封密信,是指哥哥的死与君淮有关? 当年她也怀疑过君淮,因为哥哥死后他迅速收服了哥哥当时手中的隐卫。她后来询问过鸣川,这批隐卫人数众多,且各方面才能都过于常人,而当时隐卫在哥哥手中,君淮并不能完全掌控,确实是应了那句“尾大不掉”。只是……如果她对君淮心存怨恨,那么得利的是谁? 京中成年皇子有三、四、七、九皇子。三皇子身体抱恙,常年缠绵病榻;七皇子君淮没必要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至于九皇子,君越大可以直接告诉她,也不必如此大费周章。那么,是四皇子? 江昼歌粘了一块蛋黄酥来吃,垂下纤长的睫毛,如墨色蝶降落梨白花间。 除夕夜轮到江昼歌当值,是夜朝臣、命妇进宫,宫中防卫尤为重要,故而她守在主殿外一刻不敢怠慢。 朝臣们从她身边走过,有的与她打声招呼,她一一颔首回应。命妇们多认为女儿家整日打打杀杀不成体统,自然对她看不上眼,只少数夫人修养好勉强与她说上一两句。 江昼歌并不很在意,她只想做好自己的工作不要让人捉着错处就是。 忽然听见车轴之声。 江昼歌转过头,便见一个紫衣男子坐着轮椅推着车轮而来。男子瘦弱的身子裹在宽大的袍子里,肩上披着厚重的披风,更显得他身子单薄。男子抬起头,目光淡淡,对上她眼眸。 想来这便是三皇子了。 江昼歌同旁边的护卫招呼了一声,让人去帮忙。这三皇子身体不佳,无心权谋,陛下对他只有怜悯,却无宠爱。同时他手中没有权柄,又没有母妃护持,难免宫人不尽心尽责。今日他前来,不过一个老仆跟随,身边再无人伺候,情况可想而知。 也是个可怜人呐。 护卫推着三皇子轮椅缓缓上了殿,到江昼歌身边时,三皇子对她拱了拱手,道:“多谢。” 江昼歌回以一礼,抬手让三皇子进殿。 护卫不方便进殿,三皇子自推了轮椅进去。 过了一会儿,江昼歌便看见君淮带着君南上殿。君淮走到殿门外,看了江昼歌一眼。 “今晚,父皇也许便会赐婚。” 言罢,他大步跨入殿中,黑色披风在夜风里轻轻扬起,掠过她眼前。 江昼歌抱胸站在殿外,瑟瑟寒风里形容单薄。她摸向腰间的剑柄,顺着剑尾抓住那只玉坠,紧了紧手指。 鸣泽碎步走到她身边,在她耳边低声说了什么。 江昼歌松开手,点了点头。 “不必动作,静观其变。” “是。” 约莫一个时辰后,里面传话来让她进殿。 江昼歌随那太监进了殿,将腰间的剑解下交给他,继而单膝跪下行礼。 “微臣参见陛下、各位殿下。” “平身。”承熙帝眯着眼打量她,满是笑意。 “谢陛下。”江昼歌应声站起。 “昼歌,过了年你便十六岁了,朕想着,为你定一门亲事,你看如何?” “多谢陛下美意,只是……”她有些为难地住了口。 “陛下,江大人英姿飒爽,女中英杰,臣斗胆为小儿求娶江大人为妻。”说话的是英国公温靖良,早年立下赫赫战功,故位至国公,享世袭尊荣,但他偏偏有一个不成器的孩儿,听闻他早就想给他的宝贝儿子娶一个厉害媳妇收收心,当初提到江昼歌的婚事时他就生了这分心思。 “多谢英国公错爱,只是下官并无心男女之事,还望国公见谅。”她说得恳切,那英国公也不会强求,两人心知肚明。 于是那英国公“哦”了一声便坐了回去。 “昼歌,是当真无意啊,还是已经心有所属?”承熙帝哈哈笑了一声,道:“若是朕赐婚于你,你可还要反驳?” “微臣不敢。”她低下头,不去看殿上那人。 “朕已经听说了,淮儿与你两情相悦,朕决定为你赐婚,封你为七王妃,也算是了却你哥哥一桩心愿。” 江昼歌沉默。 “你意下如何?” 她还能如何? “臣,谢陛下隆恩。” 承熙帝这才笑了,又命她同君淮坐在一处,继而开始劝酒劝菜。 那些文弱的女子他也见得多了,偶尔有个尚武的他觉得新鲜,儿子又喜欢,承熙帝自然看着也顺眼。虽然江昼歌手握兵权,陆氏又是将门,君淮背后的军方势力有些过了,但他本就看重这个儿子,有心培养他,只要他不犯错便是。 江昼歌坐在君淮身边,有些心不在焉。她怔怔地看着面前的酒杯,她闻见酒里极淡的香,酒中掺的东西似乎与前日的毒引能产生反应。 她笑了笑,拿起酒杯劝酒。酒盏递置君淮唇边,君淮看了江昼歌一眼,那女子似乎没有丝毫的不自然。 “你倒好,自己喝不得,便来灌我。”君淮笑着点了一下江昼歌的额头,接酒杯时手指抚过江昼歌手腕,江昼歌一愣,酒杯从她手中滑落,被君淮接着,安稳放在桌上。 君淮取了一方锦帕,细细地为她擦去衣袖上的水渍,一边在她手心里写字:有人给你下毒? 江昼歌捏捏他手指,示意是这样。 君淮又写:等我去查,近日小心些。 擦完水渍,君淮放开她的手,将锦帕放在一旁,吃起菜来。他吃得仔细,每一筷菜入口前都看过闻过,才能安心。 君淮拉了她的手,似乎有了几分醉意。君淮的眼神飘了飘,江昼歌会意,起身扶住他。 “父皇,儿臣不胜酒力,先行告退,请父皇饶我。”君淮摇摇欲坠地站着,看着便像个醉鬼,承熙帝也没有怀疑,便道:“去吧,昼歌你照看他一下。” “是。” 江昼歌行了一礼,便扶了君淮出去。两人一路行到凤仪宫,因为除夕繁忙,要去皇后那边侍应,凤仪宫中的宫女不多,他们走到偏殿,都没什么人发觉。 进了殿,江昼歌返身将门带上,将他松开。 “殿下,没人了。” 君淮“嗯”了一声,便向床边走,他晃着身子,还真像醉酒那么回事。江昼歌走过去,扶他坐下。 君淮向后一仰,手里拉着江昼歌腰带,江昼歌被他带下去,落在他身前。 江昼歌颤了颤,小声提醒道:“殿下……您答应过……” “我知道。”君淮将江昼歌身上软甲解了扔在一边,又将她拉到自己身上,一手揽住。 她的头垂在他肩上,淡淡的酒味从他身上传来。 “我听说,今天沐嘉盈也进宫了,怕是快到了。”君淮压低声音在她耳边说道,说完冷笑一声:“为了往我身边插人,居然连亲妹妹都不要了。” 江昼歌还没想明白,便听见推门的声音,她用余光看见一个女子穿着薄纱裙进来,有些怯怯地走过来,脸上一抹淡淡红晕,似是娇羞,似是畏惧。 原来如此。 “殿下……”那女子小声呼唤着,回应她的却是棉被翻覆的声响。她一愣,抬起头来,便见一赤身男子半坐在床上,肌肤如玉般完满,他身下躺着一名女子,乌发散乱。她一愣,眼泪从眼中溢出,转身跑了出去。 江昼歌躺在他身下,听着外面的动静,确定人走了,便将君淮推在一边。江昼歌起身理了理衣服,重新束发。 沐嘉盈太单纯,看见这场景便慌慌张张跑了出去,要是她细心一点便会发现江昼歌根本只脱了身上的软甲,而君淮不过是去了上衣,借着棉被遮挡视线罢了。 她倒觉得她才是被算计的那个。 这事虽然没有对她造成实质影响,传出去她却是非嫁不可了。 君淮躺在她身边,安稳地睡着。 江昼歌拍了拍他的脸。 “别动,也别出去。”君淮闭着眼吩咐道。 “干什么?” “外面有人等着,不能从正门出去。” “今晚我值班,若是出了什么事我也脱不了干系。”江昼歌蹙眉。 “如果我出事,你就脱得了干系了?” “你能出什么事?” “酒中加的料不止一种。” 她愣了愣,莫非是她大意了,没有发现? 江昼歌叹了口气,只得在床边坐着。 “我已经派君南去通知鸣泽了。另外床底下有暗道,若是真出了什么大事,你就从下面出去。” 她点点头,闭上眼听周围的动静。 门外只有两个宫女在走动,但似乎还有别的人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等待着什么。 热闹过后的夜很静,直到天明时,那些潜伏的人才终于撤去。 君淮睁眼看着那迷迷糊糊坐着的女子背影,好笑地点了她睡穴,将她抱到床上,推到墙边,拉下帘子,自己起身更衣。 “主子。”君南站在门外。 “进来。” 君南推门进来,看见君淮的样子倒没想什么,忽然瞥见帘后有人,愣了愣,道:“属下已经查过了,三日前江大人值班时曾遇见安翎郡主,郡主让她帮忙捡风筝,听鸣泽说那日江大人被人下的毒引,就源于那只风筝。” “安翎?老四家那个小丫头?” “是。” “明白了,下去吧。” “属下告退。” 君淮回过头,目光落在那个娇小的身子上,叹了口气。他明明早就知道她会被他牵连,如今又有什么好悔的呢? 他同门口的宫女交代了几句,便离开了凤仪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