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熙十八年春,定远城。 那日两人离开帝京后,便一路北上,前往越晋边界。 上个冬天的战事已经渐渐远去,人们也慢慢从悲伤的气氛中走出。 生活还得继续。 承熙帝下令撤藩,镇南王府拆除,下人全部被遣散,云川由中央统一管辖。君媛因为丧夫久居公主府,避不见客,只偶尔出门走动。 还有一件事,最有可能成为皇位继承人的七皇子君淮,其王妃因身兼长信卫指挥使之职,在战争中遭到暗杀,不幸早逝。 这些都是官方的说法,真相如何,只有当事人才知晓。 前两件事早在人们的预料之内,倒是最后一件事引起了不小的轰动。而这轰动并非源于事件本身,而是因为七王妃之死,意味着帝京的适龄女子们又有了成为七王妃的机会。贵女们跃跃欲试,仿佛自己马上就要嫁给七皇子,成为他心尖尖上的人,从此荣华富贵享用不尽。 而人们口中本该死去的七王妃本人,如今正在定远城的一家茶馆里喝茶。 “真没想到,君淮竟以这样的方式解释了你的失踪。”纳兰渊嗤笑一声,对她道。 江昼歌不以为意,表情淡然,抿了一口茶,说:“他本就未将我放在心上,如今我离开,算是给彼此一个解脱。” “你当真如此想?” “真亦如何,假亦如何?” 纳兰渊晃了晃手里的杯子,目光落在清浅的茶水里,里面倒映着她。 “时候不早了,我们该动身了。” “好,不过在此之前,我想回去一趟。” “我陪你。” 傍晚时分两人便到了鹤虚山。说来也巧,今日鹤虚子竟没有外出,一个人在山上以雪煮茗,又摆了一盘棋局,自己与自己对弈。 他们到的时候,鹤虚子正在冥思苦想下一步棋该如何走,纳兰渊走近棋盘,稍作思索,取了一粒子放到棋盘上,鹤虚子起先对来人的无礼有些许不满,继而眼中爆出喜悦的火花。 “妙!妙啊!” 鹤虚子抬起头审视眼前这个年轻人,忽然觉得有些眼熟,想了半天才想起这是纳兰家那小子。 纳兰渊笑道:“先生多年不见,别来无恙。” 鹤虚子瞥见纳兰渊身旁的江昼歌,似喜似怒道:“你小子,多年未见,一见就拐了我这宝贝徒儿!” 江昼歌一愣,连忙摆手道:“我们可不是那样的关系。” 纳兰渊却笑得更灿烂了,赔礼道:“是渊儿错了,没有请示先生,请先生责罚。那么渊儿现在请示先生将临昼许给我可还来得及?” 鹤虚子哼哼两声,没有同意,也没有反对。 以免连累鹤虚子,两人只在山上住了一晚,次日便下山后找到早已到了定远城的许秦,稍作整顿,扮作商人准备出境。 许是因为先前纳兰渊参与进楚巍造反一事,君淮担心北越有所动作,在战事结束之时便向承熙帝提议加强边界警戒,以防北越趁虚而入。大晋虽然国力有损,但依然有对抗西凉、东燕的能力,唯一担心的就是夹在两国之间的北越,挑唆任意一方共同进攻晋国,则大晋危矣。 君淮虽没有明说,但他心里自然是清楚江昼歌与纳兰渊之间可能发生的关系。 因为前几年两国的战事,原本的互市受到严格限制,只有得到批准的皇商方可出境。 当然,一些有权势的官员自然也有他们的路子派人出去采买珍稀物什。 纳兰渊选择了前者。 既然要盘查,自然尽可能不引人注意才好,逆向思考,过分高调的话反倒不容易被怀疑是奸细了。 江昼歌也赞同他的观点。 三日前,一辆带有皇商徽记的马车进入定远城,不少人都瞧见了,但也见怪不怪了,每年都会有这么几趟。马车的主人极是低调,入城后便不再出现,只隐约从帘子上看出是一对年轻夫妇,听说是剑南沐家的人。 三日后,马车经过城关,守城的侍卫盘查,车中人撩起帘子,递上令牌和书信。 令牌是皇商专用的通行令牌,侍卫再三检查确定无误。而书信是当朝四皇子的亲笔信,有人认出下面的钤记君岐的私印,早年在此地领兵时见过一次。 因了君淮的交代,侍卫留了个心眼,又多问了几句。纳兰渊神神秘秘,一脸“不可说,不可说”的模样,吊了那些侍卫半天胃口,才道是四皇子有心,派他们出去寻些珍宝作陛下的寿辰礼。 “送礼这事儿要的就是惊喜,好讨陛下欢心,你们可莫要说了出去,把殿下的事儿搞砸了。”纳兰渊装得投入,仿佛他真是君歧那娘家的表弟。 侍卫们听了都笑嘻嘻称不会说出去,请大人快去办事。 这“沐大人”眉开眼笑,称他们守城辛苦,赏了他们一人一枚金叶子,说他日若是得了陛下的青眼也有他们一份功劳。侍卫们得了赏自然也高兴。 纳兰渊放下帘子,示意车夫出发,忽然听到那侍卫长喊道:“等一下!” “还有何事?”纳兰渊不解。 “车中的女子是何人?卑职觉得甚是眼熟。”侍卫长眯起眼看向纳兰渊身后,似要将那车帘看透。 车中女子似是含羞,柔声道:“妾身原也是定远人氏,偶然被夫君看中,这才嫁去剑南,许是大人几年前见过妾身也说不定?” 方才那帘子一晃之下,他隐约觉得她像一个人,可印象里那人声音清冷,气质脱俗,绝不似这般小女儿姿态,况且传闻中她不久前已香消玉殒,想是自己的错觉吧。 侍卫长点点头,行了一礼,道:“方才多有得罪,请夫人见谅,卑职也是奉命行事。” “无妨,大人不必介怀。” 这才放了行,马车径直出了定远城北门,穿过一片树林,便是双崖谷。山崖的阴影打在马车的帘子上,车中人掀起帘子,望着那相对而生的山崖与中间近乎一线的苍穹,似是想要说些什么,又什么也没说。 帘子被轻轻放下,一丝光线照进来,晃在纳兰渊的脸上,照出他分明的棱角。 他真的是很好看的人,不是君淮那种不食人间烟火的味道,而是另一种颇有风尘味的美,或者说是,妖媚。 但这样的妖媚,并不代表女气。纳兰渊正经的时候,还是很人模狗样的。 江昼歌的内心如是说。 纳兰渊今日穿的是一身灰蓝底绣金楠竹锦袍,料子是大晋一般贵公子爱穿的那种,不算太扎眼。外面披了一条烟灰色大氅以抵御风寒,领子的绒毛一下一下扫着他的脖颈,衬得他肤色恍如白玉。江昼歌顺着脖颈向上看出,掠过他高而挺拔的鼻子,落在他波光流转的眼眸上,眸子里写满了她看不懂的欢愉。 “看我作甚?”纳兰渊感觉到她目光,偏头看向她。 江昼歌赌气:“随便看看。” “看吧,真希望你多看我几眼。”纳兰渊笑。 “不看了。” “也对,你更好看。” “没羞没臊。” 过了双崖谷是一片荒漠,算是北越与大晋之间天然的缓冲地带,荒漠的另一边便是北越国界了。 五日后,一行人达到了北越边界。这一路还算顺利,只是中途遇到过一次伏击,纳兰渊受了轻伤。 当时周围突然涌现一帮刺客,因了对方人多势众,颇为难缠,三人共同抗敌,费了好一会儿时间才将刺客解决。 其实他们本可以全身而退,只是当时江昼歌卖了个破绽,纳兰渊误以为她陷入险境,想要帮忙,不慎划伤了手臂。刺客的刀上淬了毒,江昼歌恰巧早年听鸣泽说过这种毒,毒性强,但发作慢,便先替他清洗了伤口,用嘴吸了毒血,又用带着的水漱了口,从腰间取出一只小巧的瓶子,两人分别取了一片解毒丸服下抑制毒性。为了加紧时间进城配药,路上几乎没有休息,三人轮番驾车守夜,到达边界时,那马儿几乎就要倒下了。 到达城关之时,江昼歌抿了抿微微起皮的唇,望着纳兰渊笑了。 许秦很快就将一切办妥,一行人在城主家中安顿下来。江昼歌列了一张单子,让许秦就这药方去抓药,得到纳兰渊首肯后,许秦立刻便出府去了药铺。 城主出于谨慎,请了城里的名医来府上,大夫看过药方后,点了点头,确定没有什么问题,收了诊金便离开了。 不多时,许秦抓了药赶到城主府上,给他家主子煎药。 “公子辛苦,不如去歇一会儿,奴婢替公子看着。”一个婢女笑意盈盈走到许秦身边,伸手去接他手里的蒲扇。 许秦捏着蒲扇,犹豫了半晌,上下打量了那婢女一番,才将蒲扇递到她手中,道了句“有劳了”。走到一边,想进屋去看看他家殿下如何了。 正巧江昼歌从屋里出来,两人打了个照面。她回过头去想看看那药煮得如何,走到药炉边,询问那个婢女。 “回姑娘的话,还需要一些时候。”那婢女微笑着,模样乖巧。 江昼歌“嗯”了一句,目光随意地扫过婢女的手,见那婢女的手指微微红肿,道:“我听说用姜汤浸泡可以缓解这种症状,你不妨试一试。” 那婢女先是一愣,捏着蒲扇的手指微微紧了紧,皮肤上浮着一层水珠,分不清是因为紧张而生的手汗还是药罐上冒出的凝结了的水气。她用一只手包住另一只手的指节,羞赧道:“多谢姑娘关心。” 江昼歌温和地笑了,宽慰了她几句,转身回屋。走到门口的时候,她抛下了一个淡而冷的眼神,暗处,有人收到指令无声离开原地。 江昼歌没有敲门便进了屋,拉了许秦到一旁,压低声音问他:“你有没有抓多余的药?” “有,怎么了?” “再煎一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