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未央前殿被众臣噎了一嘴的刘恒,退入温室殿好一会儿,胸中仍有恼意翻腾。在内侍禀奏太子求见时,刘恒本不想见,但一想方才殿上,自己这个爱子并未与那些臣子一个鼻孔出气,于是在沉默了小一会儿后,这才说了一个“宣”。 太子刘启进来拜见时,看见的便是当今天子革舄未除的半倚于榻,一手撑在臂搁上抵住额角,闭着眼目似在养神。而那身着简朴弋绨的卧姿,透着明显的倦态。 “太子是来做说客的?”刘恒微微睁眼,语气虽然冷淡,态度倒还平和。 刘启一笑,不否认亦不承认:“臣是来向陛下道贺的。” “什么臣不臣的,好好说话!”刘恒没好气的说:“朕有什么可贺的!” 在内侍搬来的坐席上坐定,刘启这才四平八稳的开口:“自然是贺陛下得了一位百年难遇、千年一出的不世将才!” 这句没头没脑的话一出,皇帝愣然。 “此话怎讲?” 刘启不急不缓说道:“阿翁容禀!北胡之患,古已有之。獫狁、义渠、大荔、乌氏、朐衍、楼烦、东胡……论这些部族与冠带之国的纠葛,可追溯到千年以前。千年来,这些在北方分散居住的百多个戎族部落,势力总是此消彼长,从未能够相互统一。但他们都与秦、晋、赵、燕、魏等国有过激烈攻伐。彼时,为专心中原战事,秦、赵、燕都在北方下了大工夫,纷纷筑长城,修大道,建城池,耗费了大笔的人力物力财力抵御戎狄。阿翁说是也不是?” “没错,秦、赵、燕几国除了广修长城外,云中、雁门、代郡以及上谷,渔阳、右北平、辽西、辽东等郡都是诸国为抵御胡人而设,近黄河新筑的四十四座县城,也是先秦时各国为巩固北地边塞而立,但是这些与不世良将有何干系?”刘恒不解。 刘启轻轻一笑,要说的正题这才刚刚开始。 “当时,面对这些分散的北方戎狄,速来民风彪悍的赵国尚需改弦更张实行胡服骑射,方才打败林胡、楼烦;而被视为虎狼之国的秦国,出动十万大军,方才收复黄河以南的土地。秦赵均为强国,但面对这些还只是松散状态的北方部族尚且如此,可见一甲子前,以一己之力统一北方部族的匈奴,该是何等强大!不,应该说,匈奴部族恐怕是中原国家千年来从未遭遇的最强北方劲敌!” 刘恒眼神微妙的看了他一眼。 皇太子假意未收到父亲目光,继续加重话里的分量:“我汉家开国来,总领国事免除后顾之忧有文终侯,奇谋巧略有留侯、献侯,武力超群有淮阴侯、武侯,可即便有这般非凡的人才环绕左右,在面对匈奴时,纵是英明神武、戎马一生的高皇帝仍然遭受了‘白登之辱’,含恨始终!”话至此,刘启声量拔高,直视父亲双目:“孩儿斗胆请教阿翁,当朝臣工中,有几个可与萧丞相、张子房比肩?有几人可与韩信、樊哙并列?我朝休养生息几十年,国力虽有恢复,可兵种还以战车、步兵为主,而匈奴有控弦之士三十万,如今只动用一半兵力,入我国如入无人之境。在这诸多劣势之下,阿翁既然决议倾全力亲征,除了是因为得到一位超越赵之李牧、秦之蒙恬的不世良将,能于死地力挽狂澜外,还能是什么呢?既如此,臣如何能不来致贺呢?” 这番话听着句句逢迎,却字字带刀,剜的人呕心呕肺。 “你果然是来做说客的!”刘恒沉声,山雨欲来。 “《春秋》曰,国之大事,在祀与戎。亲征一事,臣拜请陛下三思!”刘启深深一拜。刘恒瞪视着他,沉默的压迫感萦绕在这对父子间。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了一阵喧哗。中常侍黄章在屏风外奏道:“陛下,小黄门来报,东宫仪仗驾临未央宫!” 皇太后驾临?!刘恒大惊,顾不得再与儿子计较,急忙从榻上起身:“确定是太后仪仗?怎么不早报?”并赶忙令宫人们穿履整衣。 来的正是时候!刘启心里松了口气,面上还是规矩的跪拜于皇帝父亲面前。看着皇太子一副低眉顺眼的样子,刘恒沉吟了下:“你大母①来了,还跪着做什么?起来随为父一起去迎接。”刘启诺诺连声,紧跟在父亲身侧走出殿门,嘴角划出不易察觉的弧度。 远远望见太后乘辇,一向奉母至孝的刘恒更是加快了脚步。 太后薄氏突然驾临,令众人一阵手忙脚乱。刘恒亲扶着母亲在温室殿上首坐定,这才小心的陪坐在旁侧。从太后下辇起,做儿子的就看出来,母亲面有忧色,神情透着不虞和惊恍。 “阿母啊阿母,何事需劳阿母亲临?若有事,着人通传声,儿子即刻便会去长乐宫拜见!” “你,你做的好事!”年过古稀的太后突然发难,疾言厉色。 刘恒大惊,赶忙向母亲请罪。 兴许是由于早年不得父宠、与母亲相依历尽辛酸的经历,刘恒虽然贵为天子,却是出了名的孝顺。在他未即帝位时,母亲薄氏曾得了场大病。身为一国封王,刘恒衣不解带、亲尝汤药,服侍母亲有三年之久,直到薄氏痊愈。这份孝行令朝野内外都称赞不已。如今,竟然有事使太后大怒至此,让刘恒怎么能不心惊呢? “阿母,是何事惹阿母如此生气?请阿母说出来,不管什么事什么人,都好商量不是。”刘恒小心陪着不是。 薄太后微微止住了情绪,目光凄楚看向皇帝儿子:“好,老身就问你一句,是否一定要亲征匈奴?” 听闻母亲此言,刘恒顿时明了,责难的看了陪侍在侧的儿子一眼。刘启一脸“儿臣知错”的小样儿,实际心里却在得意的哼哼。 “你别看启儿!你只回答是不是?”太后的咄咄逼人使刘恒没了敷衍的词儿,母亲的脾气他是知道的,平时温顺淡漠,却不好糊弄。当朝天子脸上浮现出了难得的窘态:“臣是有此打算……但还未最后定夺。” 听到这话,刘启知道事情有转机了。 薄太后低叹一声,声线柔和下来:“儿啊,阿母绝不是反对对匈奴用兵,也并非不恤国家大事!这么多年来,老身太清楚匈奴对中原犯下的累累恶行。若朝廷决议跟匈奴对战,阿母一定第一个捐出东宫财物以示支持!可你若要亲征……皇帝乃一国之君,身系庙堂社稷,你以为只是你一个人的事吗?当年白登之围若不是有陈平妙计,高皇帝恐怕也是凶多吉少!如今匈奴分明是有备而来,胡人秉性凶残,加之刀剑无眼……若是我儿有个什么闪失……。”薄太后不愿再说,嘴一抿,掩面哭泣起来。 母亲一做悲容,孝顺的儿子没了章法,忙上前劝慰。抽抽噎噎的挡开儿子欲来相扶的手臂,薄太后不依不饶:“恒儿啊,老身就你这么个儿子,若是……若是……你让老母如何自处?!若皇帝还是执意亲征,老身宁愿先一头撞死在这梁柱上,就当为我汉军将士祭旗!”薄太后此话一出,立即让见惯风浪、历尽蹉跎的刘恒变了脸色。 “阿母,是孩儿不孝。阿母千万不可说这番话!”刘恒急呼。听见太后这番狠语的内侍也无不匍匐于地,口内齐呼太后息怒。 望着伏跪一室的众人,薄太后声音紧绷,紧紧握住儿子的手:“好,阿母不说这话,那皇帝还欲亲征吗?”此时,这位风霜染鬓的老妇,仿佛不再是那位站在王朝顶端的尊贵太后,而只是当年在织室里劳作嗟叹的薄姬,满目尽是无望的等待和凄惶。 望着老母固执的眼神,刘恒喟然长叹。 有薄太后悲切涕零的以死挟制和皇太子刘启见缝插针的恳切陈情,再加上群臣的适时苦请,任你铁石心也给炼熔了,刘恒的天子亲征计划最终是搁浅了。虽然让了步,皇帝却不会在国之大事上犯糊涂。此次对匈一役非同小可,若自己不亲征,就得有一位举重若轻的人物来代替,可是如今满朝文武,跟随高祖的那一批不是年事已高就是驾鹤西去,要么就是不好驾驭,而年轻一辈尚未崭露头角,总归顾虑重重。经过一番艰难思量后,刘恒最终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既然没有足够威信的人物,那就抬出一个足可慑人的职务!遂启用名将栾布为第六位将军,并在六将军之上重新封拜自汉初以来绝不轻易封拜的“大将军”一职,以敦厚可信的东阳侯张相如出任,领六路军马共击匈奴! 天子以“大将军”代替亲征这一手,朝野悚动。倒不是因为张相如此人如何厉害,而是他领受的“大将军”这一名号实在是太过振聋发聩。 众所周知,高祖建汉至今,大将军便是全国最高军事统帅,麾下统御汉境内步、骑、楼船、边防、京师等所有军队,天子在封拜某人为大将军时,也等于把己身性命和整个国家都交给了某人。因此,从另一方面说,大将军名号比各种将军名号更为慎重敏感,而普通将军名位尚且不常置,更别提还是统帅诸将的“将中之帅”大将军了!算来,自高祖建汉至今,也就淮阴侯韩信、棘蒲侯陈武曾短暂封拜过为大将军而已。如今,天子突然祭出“大将军”一职,使群臣更深一步领会了县官对此战的重视以及不言而喻的决心。 至是,天子诏令铿锵,群臣万岁之声响彻未央前殿殿宇。当日,大将军张相如即统领六路军马浩浩荡荡驰往北境。马匹嘶鸣,玄甲霜凝,战事一触即发! 注①:大母,即祖母、奶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