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皇刘恒十四年冬天的这次匈奴叩关,不仅是王朝上层那群权谋食肉者的阴霾,更是中原大地无数无辜百姓的噩梦。从萧关至回中,凶残的豺狼除了放肆的劫掠财物、牲畜等资源外,杀戮与奸(和*谐)淫随处可见。加之匈奴素来贱老凌弱,在他们弯刀下殒命的人中,不乏体弱老者与懵懂稚儿,侥幸保全性命的百姓流离奔逃,一幕幕人间惨剧在这个寒冷的冬天悉数上演。 汉朝各郡县守军虽然对匈奴骑兵进行了奋力抵抗,但无奈受制于兵种、攻略、后勤、将领和心理等方面因素,对这个游牧部族的闪电战法竟是一筹莫展。 “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啊!”就在匈奴斥候①奔袭到雍地甘泉附近、距都城长安不过百里之遥时,长陵田氏宅邸內的一位白发老人踞于暖炉旁,对着窗外零星的雪絮儿幽幽叹道。 “阿翁还有闲心嗟叹什么将领不将领的!”立在下首的美貌妇人紧张的绞着衣袖,浑身透着焦躁不安:“女儿特地过来告诉阿翁这个消息,是问接下来该怎么办,阿翁却尽说些有的没的。” “天没塌地没陷,急什么!”臧衍不以为然,冷静的开口:“匈奴人的骑兵已到雍地的消息是哪儿听说的?有多少人?什么时候的事儿?可不可靠?” “断不会有假!阿翁,这个消息是跟随夫君多年的心腹姜成昨日行经雍地时亲眼所见。他们不仅货物被劫掠了,人还伤了几个,现在暂时在那边养着。姜成特地着人送了信札来嘱我们小心,女儿就赶紧来通知阿翁了。至于匈奴有多少人……好像有十多骑的样子!”臧儿继续自顾自的絮叨:“……没想到匈奴人都打到长安附近了!蚡儿、胜儿这么小,尔姁是个姑娘家,还有这一大家子……对了,还有娡儿,再有一、两月就要临盆了,大着个肚子如何是好?泰一神啊!” “女人家就是大惊小怪!”臧衍转过身来,语气半带愠怒:“假如匈奴骑兵真是昨日便到了雍地,按照他们能日进百里的脚程,要到长安恐怕早就到了!现在还未见动静,我看姜成他们遇见的应该是侦查的斥候,只是过来探看地形,应该不会过久停留。但就算是斥候,匈奴人居然在汉朝眼皮子底下深入到了雍地……也很可怕了。” “阿翁,军事的事我不懂,但这么看来我们暂时还是安全的?”臧儿方才只是偶失方寸,听父亲一席话后,转了转眼珠问道。 “只是猜测。再说,匈奴人如果真的打了过来,手无寸铁的百姓能做什么?况且——”以他对当今刘氏以及国力的了解,老人断言:”老刘家的人怎么会让他们得好果子吃?” 也许是察觉到在中原久待的不利,也许是赤帝族裔神明贵胄的血脉佑护,又或者是天命正统终在刘汉皇朝这边,一个多月后,老上稽粥单于率领十多万骑兵退出了汉朝关塞。汉军追逐到关塞即止,旋即班师闭关紧守不出。虽说没有对对手造成什么伤害,但总算是度过了一场危机。说到底,多年的对匈败绩使得整个王朝对这个游牧族群忌惮不已,防御追击尚且无功而返,更别说主动驰出塞外正面回击了。 对豺狼的忍气吞声当然不可能换来安逸和平。自此之后,试探出汉朝态度的匈奴人更是越发骄滋,开始年年入关屠杀劫掠,致使辽东、云中、代郡一带岁岁苦不堪言。天子刘恒看在眼里,忧在心中,鬓边的风霜又白了几许,不得已只得继续派遣使者延续先前的和亲政策。 这些都是后话了,当前的汉朝还沉浸在度过此劫的心有余悸里,不过,同样也坚定了王朝决策者们积蓄国力及韬光养晦的决心。而在百姓而言,更庆幸的是没有了性命之虞,生活恢复到了原本柴米油盐的样子。 时间依旧向前,生活总得继续。 匈奴骑兵的退走似乎也带走了冬季最后一丝严寒,就在日子回归平静后,长陵金家迎来了今春第一桩值得庆贺的事——独子金王孙与内子王娡的可爱结晶,伴随着初春的霁雨,翩翩降临了! 由于刚刚生产,尚在月子中,照顾新妇的婢女、乳母一干人暂且随王娡移居偏房清净休养。逗弄着怀中睡得香甜的女儿,初为人母的美貌女子嘴角露出温柔的笑意,心内却感慨万千。去年的这个时候还是懵懂少女,今年却已晋为人母,人生真是瞬息万变! 在女儿平安降生后,王娡立即遣人到母家报了喜讯,报喜回来的人不仅带回了母家丰厚的馈赠,还说主母喜悦的要待小女公子百日后,就去长安东市寻找远近闻名的卜者司马季主,重金为她与小外孙女问卦求平安呢! 在新生儿未满百日间,金王孙不能踏入偏室陪伴妻女,但时时遣人问候母女状况。转眼三个月过去,在王娡以及乳母的细心照料下,小婴儿出落的粉嘟嘟、肉乎乎,家里见了没有不喜爱的。 “乃生女子,载寝之地,载衣之裼,载弄之瓦。”按照古礼,百日那天,金家为小女婴行了命名礼,金王孙为女儿取单名一个“俗”字,小女娃被正式命名为“金俗”。 春风和煦,柳芽冒头,就像这般可人的春(和*谐)色一样,王娡在一段时间内尽情享受着民间夫妻相夫教子的恬淡。然而好景不长,这份平静与温和很快就被打破了。 这日,两辆軿车突然停在了长陵金氏的门口。从其中一辆马车中下来的妇人锦衣华饰,表情端穆。 见亲家主母莅临,金家门房赶忙进屋通告。王娡此时正在内屋轻拍着怀中的孩儿,口里哼唱着哄她入睡的歌谣,听说母亲到来,她十分诧异。按照礼俗,女儿一旦许嫁,便是夫家人,母家可遣人问候探看,但极少有女方父母亲临女婿家的道理。此次阿母前来,莫非家中有什么变故?直觉一定有要事发生,王娡将睡得香甜的婴儿交给乳母照看,整理了衣饰便匆匆赶往正厅。 刚踏进正厅,便察觉出气氛的诡异至极。公、姑脸色十分不虞,僵坐于主席上,转眼看丈夫金王孙,也是一副不快的样子,而母亲在坐席上神色自若。令她疑惑的是,刚才进门看见田家四个精壮家丁杵在门外,母亲这是何意?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带着满腹狐疑与忐忑不安,王娡小心的与双方长辈见了礼。 翁、姑没有什么表示,倒是臧儿,看见女儿脸上立刻溢满了笑容。“娡儿来了!”边说便起身过来拉住了她:“让阿母看看变了没!”打量了女儿一圈,她满意的点了点头。 母亲的举动让王娡不明所以,正想张嘴询问,金王孙的母亲硬邦邦的先开了口:“亲家可否把刚才的话说清楚些?方才听得不甚明白,你说什么来着?要接阿娡回母家?” 听到这句话,王娡大吃一惊。除非出妻、夫死等原由,出嫁的女儿哪有被接回母家的道理?与金王孙成婚不过一年余,孩子还在襁褓中,夫妻间并没什么大矛盾,日子过得还算顺利。这桩父母当日亲定的婚事,怎么如今突然又来反悔? 臧儿转身冲金王孙之母微微一笑,客气的回答:“亲家母,我方才已经说得很明白了!今天来就是为了要把娡儿接回去。” “丈母这话说得太没道理!”一直沉默不语的金王孙按捺不住开了口,带着隐隐的火气:“我家虽不是高门大户,但也不是任人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况且内子刚刚生产,俗儿才几个月大,正是需要母亲照料的时候。可丈母如今不由分说就要接走阿娡,连个理由都不给,是不把我金家放在眼里,还是当两家婚姻是儿戏?” 金王孙这番话,于情于理都在点子上,要是一般人,估计早就羞愧不已打退堂鼓了。可惜的是,他这个丈母,实在不是一般薄皮薄脸的厚道人,从决定夺回女儿的那一刻,便已决心无所不用其极,哪怕与昔日旧交决裂也要达成目的。 臧儿冷冷的看了女婿一眼,不咸不淡的开口:“理由?我汉家以孝治天下,父母之命大于天,这就是最大理由!娡儿虽然嫁与你金家为妇,但到底是我的女儿。如今做父母的想女儿了,要接她回去,就这么简单!”顿了顿,立刻又补充道:“当日与金家结亲当然不是儿戏,今日接娡儿回家更不是儿戏。如果二位觉得可行,咱们好商好量的把这事办了,以后见面还可以打声招呼……。” 听到这儿,金家早已怒不可遏,即刻便下了逐客令。王娡刚才如坠云里雾里,看到公婆撕破脸,才从大惊中反应过来,赶紧在双方间劝说。母家强要带走女儿,夫家坚决不肯妥协,王娡夹在中间进退维谷,双方吵闹不休,局势顿时一发不可收拾。 混乱间,臧儿彻底展现了她凶悍的一面,细眉高挑厉声道:“好话说了,歹话也说了,听不听是你们!无论如何,我今天一定要带走娡儿!”说罢对屋外高声喝叫“还不动手!”。在众人目瞪口呆间,四个精壮男仆闯进门来,二话不说挟持了王娡就往外走。臧儿哼笑一声,看也不看屋里众人脸上的表情,转身跟上。 这一切发生的太突然,金家怎么也没想到对方竟然会以武力夺人,眼见儿媳在眼前被强行夺走,两位当家气得浑身发抖:“目无法纪!欺人太甚!”金王孙夺门而出想追回妻子,但那几人足下生风,在金氏上下反应过来前,已出了大门。几人不顾王娡的惊呼,把她塞进了早已备好的马车。车夫扬鞭一甩,马儿欢快的撒蹄而去,车内的王娡眼明手快抓住窗檼才稳住身形。突如其来的变数令她措手不及,母亲此次显然是有备而来,可是究竟为什么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惊魂未定间,只能茫然的由马车载离而去。 而此刻的金家,经臧儿这么一搅,自然是闹翻了天!金王孙追至门外,臧儿正好整以暇的等在那儿。 “贤侄还是不要追了。”臧儿此时连对女婿的称呼都变了,口气冷淡无比:“从今天起,娡儿与你金家再无任何瓜葛!与其对小女念念不忘,不如找个好人家再取门妻房,忘了娡儿吧!”说罢登上了身后的軿车。 金王孙气的吐血:“简直无耻!你们这是不把我们金家放在眼里,那也别怪我们不讲情面,我就不信田家再硬,能硬得过大汉律令!” 臧儿呵呵一笑,抬手放下了车帘。马儿哕哕叫着扬起一地烟尘,将一脸怒容的金王孙抛在了后面。 大汉律令?臧儿的表情隐没在窗檼投射下的阴影里。笑话!我女儿将去之地,是显贵到连制定大汉律令的人,都要俯首称臣的地步! 注①斥候,即负责侦查的骑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