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秋之夜,祭月大典已于吉时开始。 上林苑的夜间,林风阵阵,秋虫嘶鸣。皇太子在陪侍天子行祭月典,而他的一众姬妾却被知会齐齐聚集于另一边的无华观。 本来以为可以远观下祭祀,没想到却被召唤来这个地方,还被勒令只得在观内等候,不得到处乱走。虽然宫苑内灯烛通明,嘉果、美食齐备,就是上百个美人同时穿梭于内也不嫌拥挤,但掩不住众人心里的奇怪,可太子之命不可违,只好三三两两的散集在一起品品酒食、聊聊闲话以打发时间。 儿姁睡了一下午,此时精神很好,不愿老老实实踞于坐席上。于是,王娡便陪妹妹在观内四处兜起圈来。在走动的过程中,她开始细细的打量这处宫苑。 无华观,名字倒是风雅,陈设也甚是富丽,可有一处实在有些奇怪。就是在宽敞的厅堂深处,横亘着一座硕大的独扇屏风,还有几名宿卫值守于屏风旁。 这屏风也真是有意思,底屏基座往上,在本应描绘各色图案的屏扇上,竟然不是当下最常见的彩绘上漆木屏,而是半透明的素纱做面。 屏风屏风,就是屏蔽里间外间的效用。如今,这平纹素纱做的屏面,既能让能外间窥见里间,亦能让里间看见外间。既然里外都能互相看见,还杵个屏风在那儿做什么?更奇怪的是,虽然看不清面目,但王娡的确看见有人在素纱屏扇后自斟自酌,看那样子甚是悠闲。从举止看,应当是个男人。让女眷们聚集于无华观的厅堂内,却让个男人在屏风后观看,皇太子这是何意? 王娡心里犯着嘀咕,妹妹儿姁看出了她的不专心,拉了拉她的衣袖。 “阿姊,在想什么?” 被这一拉拉回了神,王娡笑笑:“我在想啊,这无华观的名字取得可真是意境深远。” 被大姊这么一说,王儿姁喃喃念了两遍观名,忍不住点起头来:“无华观,无华……君子无华,就是不浮华的意思。阿姊真是细心,连个观名都去留意。” 王娡抿嘴:“这不无聊么,随便看看。偶然看到这个观名,突然想到了‘芝兰生于深林,不以无人而不芳;君子修道立德,不谓穷困而改节’这句话,有感而发而已。君子无华……儿姁这解释才是好呢。” “阿姊就不要取笑我了,要不是阿姊提醒,我可是连这几个字都没有去留意呢。” 两姊妹谈话间,已有小黄门来通传,皇太子即将莅临无华观。众美人赶忙整束衣裳,恭肃接迎皇太子的驾到。 “免了免了,都起来。”刘启人刚踏进来,那宏朗的声音就响了起来,而刚才还百无聊赖的众美人不约而同的都换上了一副笑脸。 “今天是仲秋之夜,月明如盘,是一年中月亮最美、最圆的日子。让诸位美人都过来,是想让大家赏赏月,喝喝酒,一起聚聚!”大大咧咧的坐在上首席位上,刘启挥手示意众姬落座,不必拘礼。 待众美人落座,太子又继续道:“今天是个上好吉日,祭月典也十分顺利。咯,孤可是刚陪阿翁结束祭典,就过来看望妳们了,连朝服都没换!” 听到这句略显夸张的俏皮话,底下的美人们止不住的掩面窃笑。 刘启也呵呵笑了两声,半是玩笑半认真的说:“所以啊,今后再有谁在背后说孤厚此薄彼什么的……孤——可是会不高兴的!”听得太子这句话,美人们的笑声更大了些,至于其中有几人开怀、几人尴尬,那就是如鱼游水——冷暖自知了。 “好了好了,孤先进去换身衣服,一会儿出来陪美人们赏月喝酒!众位爱姬自便。”刘启双手往膝盖上一撑,从席上弹起来,径自往里间走去。 “恭送殿下。”众女眷俏丽清脆的嗓音齐声响起。 皇太子走向里间,绕进屏风,方才还笑意盎然的脸上,瞬间没有了表情。屏风后,已有一名花甲老者拱手侍立,正是不久前曾被刘启传召过的太卜待诏姚翁。 “老臣参见殿下。”姚睿对皇太子施以君臣之礼。 刘启微一点头,开口便是:“如何,姚翁?” 令众美人随行上林并齐集于无华观,使姚翁于屏风后观气相人,这一切都是皇太子的安排。其实,召太卜属官为后宫或臣属占卜相面,并非罕事。若论便利,当然不及在宫中,但是,刘启这人,心思实在有点多。 未央宫内人多口杂,两宫内各有耳目。尽管皇室严令不得泄禁中事,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总有那么几张嘴,会将禁中言语泄露出去。 几年前,天子曾召有名的女相师许负为心爱的邓通相面,结果呜雌亭侯在观望了太中大夫面相、骨相后,说的却是“邓通当因贫穷而饿死”,惹得天子十分不虞。由于这句话,当今陛下不仅将蜀郡的铜山赏赐给了邓通,且不许旁人再提及许负之言。可是,许负的话依旧从禁中传了开去。可见,人的口目真是比溃决的堤口还要难封堵。 而这次,刘启要问的可不是什么佞宠的将来、大臣的结局,是实实在在的江山大统,关系刘氏基业的天命之人,绝对不可有半丝差池。 常侍皇太子身边的舍人、黄门,对皇太子的真实想法并不清楚;奉常昌闾,也只知道太子有事要用姚翁;而姚翁本人,直到今晚进入无华观前,才知道太子召他前往的真实意图。 听见皇太子相问,姚睿已明其意,不假思索道:“臣恭喜殿下,贺喜殿下。” 刘启抬手制止了他,将身后一众通通遣退,待屏风后只剩他们二人,太子这才开口:“这么说,老相师是有答案了?” 姚翁并未直接回答,却说:“回殿下,仲秋之夜乃一年中太阴力量最盛之时。今夜月圆如盘,漫天星河璀璨,实在是个观星的好天气。今夜,紫薇左垣中,勾陈六星中暗应帝子正妃的星宿平淡无奇,反而在其北,御女星中的一颗光亮有加,且有淡淡的云气环绕。方才,臣又于屏风后望见,众贵人中有一位身上的确隐隐散发着月华之色,正应了御女星贵兆之象。” 听完姚翁的话,刘启呵呵一笑:“孤以前只知道姚翁善于相人释梦,现在才知道原来还善于观星望气啊。” 谦卑的施以一礼,姚翁却不居功:“惭愧,若论相人释梦之术,老臣还可言说一二;可今晚这观星望气之语,却是不日前,听一位友人之子所言。臣也不过是转陈他人之语罢了。” “友人之子?呵呵,看来我朝境内还真是人才济济啊。”双手笼于袖中,皇太子笑眯眯的踱步,不知这句赞赏是出自真心还是假意。 姚翁不再多言。 刘启笑了声,这才单刀直入的开口:“那依姚卿看来,这个‘应了贵兆之象’的女人是哪一位?” “回殿下,乃是陪伴在有妊贵人身边的那位。” 阿娡?刘启一直悬着的心狂跳了起来,这是人在极度期待后骤然听到一个期冀已久的好消息后,惯有的身体反应。强压住心中奔涌的喜悦,刘启稳住声线,像没有听清楚一样,沉声又问了一遍:“你确定?” 姚翁十分笃定:“此等大事,臣岂敢妄言?如果是平时,在这数名姬妾中,也许还不好形容这位贵人形貌。但在今日观内的众贵人中,只有一位身怀六甲,身形与旁人明显有别。也是多亏有她,反而方便了臣的辨识。那位当生‘刘宗盛主 ’的天命贵人,并非那位有妊女子,乃是陪伴在她身边的那位!”说罢,姚睿又详细说明了这位女子的形貌衣饰,赫然是王娡无疑。 “姚卿啊,你可要看好。”刘启悠悠的说。 姚睿庄重道:“喏。不瞒殿下,这室中的女子,因为得太子亲幸缘故,个个都有贵人之相。可这贵相,亦有小贵、中贵、大贵之分,且有流年、大小限之别。在这些女子中,虽有能得贵幸者,可惜有的却有运无命,后劲短缺。而臣看到的这位女子,其质精纯,行止有凰鸟之仪;其相深远,仪态有万千之象。加之在今夜的月色下,竟有盈月之华罩身,生气源源不绝,当为盛主之母、女中至贵者也。臣身为太卜属官,在太子面前,不敢以虚言惑上!在术理方面,更是不敢以矫言逆天!” 刘启不再询问什么,将方才一直笼在袖筒里的双手抽了出来,摊开的手心中有一个小漆匣。 “殿下,这是……。”姚睿不明其意。 “这里面放着一件玉器,是孤加冠成人那日,百官送的贺礼之一,孤一直很喜欢。”姚翁不声不响的听着。 刘启露齿一笑:“今天,孤要你将它送给那位女子,可有问题?” “老臣明白。”欣然接下后,姚翁看了眼漆匣,突然又开口道:“呃……启奏殿下,老臣在此有个不情之请。” “老相师尽管开口,只要孤能办到。” 一脸风霜的老者向刘启施以大礼后,无比诚挚的告道:“启奏殿下,臣年届古稀,行将就木。古诗上说‘鸟飞反故乡兮,狐死必首丘’,如今老朽年岁已高,常有抑制不住的思归之意。今天,斗胆在此禀明心迹,还望殿下成全。” 老狐狸!刘启心里暗暗笑道,嘴上却是一番盛情挽留,无非都是夸赞与爱惜之语。然而,姚翁却谦卑再三的表示,多谢太子美意、望速归故里的心意,同时,保证即便身回故里,也依旧心向刘氏、此生不渝的拳拳之心。 如此几番推却后,刘启也不再勉强,叹了一口气说:“既然姚卿如此坚持,孤也不能弗了一位老人的心愿。好吧,就准了你的请求,阿翁那里孤自会去说明。” 如得了赦令一般,姚睿立即跪地拜谢太子。 亲手将他扶起,刘启面上一副仁德储君的样子:“起来起来,姚卿术理之学高妙,对汉室忠心有加,如今要辞去,孤许以安车蒲轮护送卿荣归故里,并赏赐黄金百斤,缣帛百匹,以示心意。” 谢过太子恩德后,刘启笑眯眯的对他说:“老相师临走前,切莫忘记为孤办好这最后一件事。” “臣谨记,定不负殿下所托。” 姚翁告别太子,正欲退出。刘启突然叫住了他:“卿刚才所说的那位友人之子是……?” 姚睿是何许人?即刻明白了皇太子的意思,立即应道:“喏。那个年轻人是臣一位老友之子,姓司马,名谈。其家祖上曾任周王室的太史,其人家风淳烈,博学广才。司马谈少时曾向唐都学习天官说,不久前刚到长安,当前正在跟随杨何学习易理之数。①” “孤知道了。”刘启淡淡的说。 姚翁明白,他今日为友人之子的进言目的已达到,当下不再多言,拜别太子而去。 聪明人!刘启很满意。今夜他与姚翁之间的一番谈话甚为机密,天知,地知,他二人知。但是,越是重大的秘密却越少人知道才好。姚睿识趣的告老归乡,从此未央宫中只有他一人知道此事,善莫大焉。 太子舍人孙元在外间仔细关注着屏风内的任何一点风吹草动,无奈皇太子与那位老翁的声音实在小了些,任他竖起耳朵都没听到个子丑寅卯。终于,老翁出来了。然而只是向他们这些太子近侍拱了拱手,便飘然离去。 孙元不明所以,待听到皇太子传召的指示后,赶紧一溜小跑的踏进了屏风。眼尖的他一下就看出皇太子此时的志得意满。 “殿下可是有什么喜事?”孙元没忍住心中的疑惑,好奇的开了口。 刘启瞪了他一眼:“多嘴!跟了孤这么久,怎么还改不了这毛病?是你该问的吗?” 哎呀又错了!小舍人心里直咂舌,诺诺的说:“臣看殿下红光满面,还道有什么喜事……是小的多嘴,小的掌嘴!掌嘴!” 说着赶紧左右开弓打自己嘴巴。 看着他那没什么诚意的巴掌,刘启哈哈一笑:“行了行了,孤还不知道你?走吧,看看宴席行进到哪儿了。今晚实在是个好日子,可不能辜负这般月色,都去乐乐,走!”留下一串笑声后,刘启已甩开袖子大踏步走了出去。 太子转身迈步间,孙元依稀听到了“天遂人愿啊,天遂人愿”的呓语。太子舍人直觉一定与方才那位老者在屏风后的谈话有关,可是究竟是什么使得太子如此高兴,孙元却百思不得其解。 今晚的怪事实在是多,另外一边,王娡正对着手中的双螭纹谷纹璧纳闷。 就在方才宴席散后,在回去驿馆的必经之路上,她遇到了一位陌生的老翁。看他的情态,仿佛专门在那里等自己似的。 一面将手中的漆盒奉于面前,老翁口中一面还说着“奉太子命,将之献予贵人,万勿推迟,好生保管”之类。 在询问老翁名姓,知道他姓姚名睿、乃太卜待诏后,王娡更是不解。奉常管辖之下的太卜属官怎么会来找自己?还送上了昂贵的礼信?就在刚才的宴席上,皇太子已对众美人各行赏赐,王娡也得到了应有的一份。照老者这个说法,既是太子赏赐,为何不在方才的宴会上给自己,而是在宴席完结后命人专程送来?这送的人,还不是司礼官或太子亲近的舍人,却是一个从未谋面的太卜待诏? 像是看出了王娡的心思般,姚翁对她行礼道:“贵人不必疑虑。我行将告老归乡,这是离去前为皇太子办的最后一桩事。请贵人收好此物,殿下自会向贵人说明。臣在此恭贺贵人,望贵人洪福齐天,安乐永年。” “多谢姚待诏吉言。”打开漆盒一看,是一枚双螭纹的白玉谷纹璧,玉质上乘,雕功精美,无论材质或工艺都是不可多得的上品。东西倒是好东西,可太子此举究竟是几个意思?带着重重疑惑,王娡还是遵照老翁的话,将漆盒与玉璧好好的收了起来。心里寻思待下次见到太子时,再仔细询问。 注①:唐都,是汉初著名观测星象的专家;杨何,是经学大师田何的弟子。唐都、杨何二人,都是术数方面的大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