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汉宫制度,每隔五日,中宫要赏赐皇帝左右侍从一顿酒食,而后留宿禁中一晚,次日再返回椒房殿。因此,在王皇后留宿天子寝宫的这晚,帝后二人照旧放下帷帐说起悄悄话时,刘启将最近谒见东宫太后的事告诉了她。 汉朝崇孝,即便天子也要定期去拜谒母亲。但就在这次拜谒之际,太后窦氏居然主动提出希望封王娡的兄长王信为列侯! 这可就稀奇了!要知道,去年,她的儿子要废薄后时,窦太后认定的新后人选还是栗氏。但后来,在栗氏覆灭时,却没见太后为长孙刘荣和栗家说过什么话,反而转身就为钟爱的小儿子刘武谋划起嗣君之位。再后来,天子刘启擢胶东王太后王娡为皇后,立胶东王刘彻为皇太子,也不见这位东宫太后有赞成之意。怎么这个时候,窦太后却突然转变了态度,主动为她王家人着想起来? 说起来,汉朝虽有给外家封侯的惯例,但只是对皇太后及其以上,皇后母家尚且没有这个待遇!如今太后这般抬举她王娡,还真有点受宠若惊! “太后果真提议给妾家兄长封侯?”王娡疑惑的望向刘启。 “我还能骗你?”刘启十分笃定:“千真万确!” 对窦太后的行事,王娡有时真还看不分明。心中虽疑虑重重,但嘴上却说:“呵,蒙阿母抬爱,妾不胜感激!看来,我这个儿媳要亲自去往长乐宫向她老人家谢恩才是!” “阿母总归还是想通了,这很好嘛!我也希望两宫之间和和美美,少些肚皮官司!”刘启看上去甚是满意。 王娡才不被他面上那套给蒙混过去,笑嘻嘻的俯在他肩膀上:“可是陛下啊,几个月前,阿母不是站在栗纾那边,就是站在梁王那边,封后大典上,也不见她老人家多么高兴,怎么短时间之内就变了呢?” 刘启斜睨了她一眼。 “嗯?”王娡仰着下巴似乎在等他解释。 “下去,下去,别压着朕。”刘启顾左右而言他。 见他老毛病又犯了,王娡干脆伸手咯吱起他来,刘启嘿嘿哈哈的笑着闪躲,两人顿时闹作一团。噫,都老夫老妻的两个人了,还是这么没皮没臊的! “好了好了!”见刘启发话,她不失分寸的住了手。 重新换个姿势躺好,刘启正欲理理衣襟,王娡已伸出手来,为他捋顺褶皱。 刘启保持着舒服的姿势,由着她整理:“阿娡,你可不要忘了,魏其侯还在南山下住着呢。” 一句话,让王娡茅塞顿开!她还差点把窦婴这个人给忘了。前太子刘荣被废,窦婴这个太子太傅争而不得,一气之下,举家迁到蓝田隐居去了。自打那时起,他朝也不上了,宫也不入了,不管是梁王争储,还是天子立后,通通不闻不问。连新后与嗣君的策立大典,也没有出席。 “陛下意思是,太后此番示好,其实是想让你重新起用魏其侯?” “是有这个意思,但本意还不在此!阿弟刘武为嗣的心思落空,已回去封地久矣,估计这几年都不会入朝了。我们两兄弟,已互生罅隙,太后不会没有觉察!母亲从来都站在阿武那边,现在梁王有气,她会高兴?可是生气归生气,该抓的权力还是要抓,否则,阿武以后就更没机会了!” 王娡有些吃惊:“陛下,你认为太后和梁王还没有死心?” 刘启以沉默回答了这个问题。 王娡明白了他的意思。梁王刘武虽这次争储失败,可保不齐还有下次、再下次!而且,他仍然是窦太后心尖尖上的儿子。虽本人已回去封地,但长安这里,还留着一个皇太后坐镇!窦太后可不是一个轻言放弃的女人,为了最宠爱的小儿子,什么都可能都做得出来。 起用窦婴,不是目的,而是手段!窦婴在栗太子那件事上太过犯“轴”,与皇帝关系已大为疏远,但如今,窦氏一门需要他的重新回归!所以,太后主动提出为皇后母家封侯,以换取窦婴的重回朝堂!以魏其侯过去的威望,此次回归,定能重回权力核心!有这个侄儿在前台,意味着太后本人亦不会远离朝堂,也意味着她永远都不会被边缘化,永远都有争夺的本钱! 也许上天赐予了女人一种特殊的禀赋。为少女时,心性皆羸弱,但一旦为人母,则强悍无比。为了彻儿,她又何尝不是如此?因此,只要梁王活着,只要太后还在,一切就都可能存在变数! 心中涌现出的这个想法,让王娡一激灵。 “看来,太后不是突然改变了想法,而是自有想法!妾是陛下选的皇后,给妾面子,就是给陛下面子!如此一来,之前魏其侯什么的,也就好冰释前谦了!” “太后是朕的母亲,她都这么表态了,我这个做儿子的难道还板着脸?本来阿母提议封信兄为侯时,我还谦让了下,但她很是坚持,既然如此,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不过,这个提议倒是甚合朕心!” 不合陛下心意要怎么跟你谈条件?王娡心内啐道。太后这个人,对儿子也真是了解。 “那陛下是同意让窦婴回来咯?” 刘启唇角勾出一抹浅笑:“回不回是他的事,用不用是朕的事!” 王娡“噗哧”一笑。她的夫君呐,真是有意思。 “不过阿娡,太后虽提了,朕也乐意,但还是要跟周亚夫那帮大臣说声,该走的程序要走!”刘启告诉她道。 “妾明白,无论怎样,妾在此都先拜谢陛下与太后了!” 然而,王信封侯一事,却没有那么顺利。 两日后,在朝会上,丞相周亚夫收到了来自县官的一个议题——议封皇后之兄王信为盖侯! 刘启原以为周亚夫会做个顺水人情,不承想,这个武夫出生的世家子弟,张口便表示反对! 天子那张脸,顿时就垮了下来,连开口询问也带着一丝不悦:“丞相为何不同意?” 周亚夫就跟没看到皇帝脸色似的,简单粗暴的答道:“陛下,高皇帝在时,曾与群臣杀白马盟誓曰,‘非刘氏者不得封王,非有功者不得封侯,如有违背盟约者,天下人俱可攻之’!如今,王信虽然是皇后的兄长,可他没有功勋,不应当封侯!如果封侯,是违背祖训的!” 周亚夫这话说的相当不客气,一点缓则的余地都没有。他的这份态度,使刘启的不快又加重了几分。 “丞相这话不对吧?已故太皇太后薄氏的兄弟薄昭,曾被封为轵侯;当今东宫太后有两个兄弟,一个兄弟窦广国,被封为了章武侯;另一个兄弟早逝,虽生前未得封侯,但其子窦彭祖也封为了南皮侯!照这么说,他们这几个人又立过什么功勋?不是照样以外家身份封侯了吗?”中尉郅都替天子说出了这番话。 这种时候,但凡会做人的臣子,都该明白怎么接话了。不过这条准则对条侯可不管用——他当然知道县官想要尊立皇后外家的心思,无奈这人倨傲惯了,又依仗自己身居三公之首的地位,以及军中无人可及的威望,可不会这么乖乖听话!加上先前,他力挺的栗氏太子最终落败于王氏之子,种种缘由,使得周亚夫对新立的这位王皇后及其家人鲜有好感!于是,周丞相继续硬气的顶了回去:“无论轵侯薄昭,还是章武侯窦广国,都是其姊晋为皇太后之后,才得以封侯!如今陛下却是要封皇后的兄弟为诸侯,更是与祖制不符!” 见周亚夫一口一个高皇帝、一口一个祖制压人,刘启知道,这议题是议不下去了。 廷议就这样不欢而散。 回到禁中歇息时,天子倚在几案上,抬手扶住了紧锁的眉头。方才,他之所以没有强硬以对,有他的顾虑。自去年废栗氏子到今年立新太子这段日子,君臣之间、兄弟之间,已经撕裂的很严重。他不希望裂痕继续加深,起码现在还不能!况且,周亚夫这个丞相之位,是他刘启扶上去的。如今,上任不过三个月,就跟他这么唱反调,看来今后摩擦是少不了了! 刘启原本是器重周亚夫的,尤其是吴楚之乱后。但在废立太子这个事情上,君臣之间却越走越远。天子有意弥合这个矛盾,也为了分化周、窦二人,这才有了擢拔周亚夫为丞相的举措。他本希望,周亚夫从此后能识相些,与他这个天子共进退,如今看来,是不能指望了。 当刘启将周亚夫的态度告诉王娡时,她的眉头当即皱了起来。 “这周亚夫……!”恨恨的说了这么几个字,她抿住了唇。 知道皇后定然会生气,刘启扳过她的肩膀,好言劝慰。 心里骤然升腾起的怒气,好似翻江倒海一般。王娡强压住怒火对刘启道:“陛下,妾说的没错吧?朝堂上有些人可是不会喜欢我和彻儿的!妾倒还好,不过就是一个女人罢了,不过让母家人低调做人就是了!我担心的是,这以后彻儿大了,不知道这些人会怎么对待少主呢!” 刘启笑了:“什么话嘛,你可是朕的皇后,国之小君!他们不喜欢,朕喜欢!朕还不想他们喜欢朕的女人呢!” 心底的怒火被这不正经的话浇灭了几寸,假作嗔怒的瞟了他一眼,王娡重新开口时,语气软了不少:“妾也是一时生气才会这么说!当初,要不是陛下坚持,妾又哪能入主椒房?如今,太后主动向陛下进言,欲封我兄长为诸侯,得陛下和太后垂爱,妾不胜感激!对阿母和夫君的这份心意,妾心领了!既然丞相反对,那这个侯位,我家也就不要了!” 王娡话说的大度,心里却相当介怀。 知道她心情不好,刘启宽慰她道:“皇后勿怒!周亚夫毕竟是我擢拔起来的,不能一丝面子也不给!这次,就让他一局。信兄这个侯位不会就这么算了,暂且先寄存在我这里!待过两年,朕一定送他一个盖侯之位!” 见天子如此信誓旦旦,王娡心里稍微顺了口气,她冲刘启婉转一笑:“妾才懒得生气呢,一切皆听陛下安排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