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太阳初升,晨光熹微,馥雍城被浓雾包围,在寒冷中流转着雪水融化的湿意,冻得人鼻头湿漉漉的,冻得人脸颊也红通通的,鼻息间尽是一片生成的白气,快要与浓雾融为一体。 林言溪准备离开时,听见帮他收拾行李的小仆役说,昨日里府中发生了一件大事。 当下心中一惊。 怕昨夜大小姐提灯踏雪而来的事情被发现了。 这是要命的事。 若是被有心人添油加醋地说给了何老爷,何老爷怕是会直接命人打死他。 奇怪,他昨夜虽对于大小姐的夜访略微惊讶,但情绪却平静如常,为何现在才后知后觉,心扑通扑通地跳起来,跟煮沸的一锅水似的。 他吊着一颗心,问小仆役:“可是发生了什么?” 小仆役干脆利落答道:“昨天下午大小姐被个丫鬟从池塘边推下去了,那池塘水面已经结冰,冰下有多寒冷谁也不清楚,虽说很快就被人发觉救上了岸,但还是受了惊吓,昏睡了好长一段时间才醒过来。” 林言溪听着他这样说,想起昨天夜里何书瑶的那段欲言又止的话。 却发现从这样的只言片语当中也猜不透这事情的细枝末节和前因后果。 小仆役把他的包袱收拾好,把床榻铺好,又接着说:“推大小姐入水的丫头是二姨太房里的,夏嬷嬷亲自逮过去审问的,这丫头嘴硬,一丝一毫的消息也不吐出来,只说是自己眼花了,以为是跟她有过节的桃红,所以趁四下无人,在她背后推了一把,本意也不是要置她于死地,不过是心中有气,想让她讨到一点教训。说是这么说的,真相谁又知道呢……” 林言溪听他在那里嘟囔,觉得这事确实有蹊跷之处,又想自己身为外人,不好多言,只能静静地立在那里听着。 小仆役又道:“丫鬟是二房出来的,这事跟二房铁定脱不了干系,二姨太太一听到消息,就抱着小少爷跪到老爷面前哭去了,不过,老爷虽然大发雷霆,下令打死了丫鬟,却只骂二姨太管教下人不力,命二姨太闭门思过,没他允许,不可踏出房门一步……奇了怪了,竟然什么也没追究……” 末了,小仆役自言自语道:“哎,这老爷的心思,谁也猜不透……” 林言溪想起何书瑶来,嘴角边浮出一个很浅的微笑。 他低声说:“是啊,谁也猜不透。” 天还未完全明亮,远方的云朵边缘被包裹上一层灰色,看上去阴沉沉的,雾气已经开始消散,淡淡的,像一层薄纱,整个馥雍城却仍旧笼罩着一层冷意,街道两旁的高墙上,有雪水融化留下的痕迹,看上去像谁的影子似的,潮湿而寒冷。 晨曦之下的青石板路,有些未融尽的雪渍,空气冰冷,冻得骡子直蹬蹄子大喘气。 林言溪拿着自己的包袱,站在门口的石狮子下面,轻轻呼出一口气,看着这口气在空气里化出雾一样的白,很快又消散。 他搞不清自己心中的这抹失落感从何而来。 他来林府是意外之举,本就不带着什么期待,也不知道此刻心底的这份空荡荡是为了什么,又是为了什么人。 牵着骡子的书童被冻着直跳脚,他是奉林母之命从淮鹤镇来接林言溪的,来得匆忙,未曾想过馥雍城昨夜竟然下了这么大的一场雪,到今天早上都还没融化干净,太冷了,冷得他脚和手都快僵掉了,不停地在马车旁跺脚,纳闷少爷怎么像被人定住了似的,就这么站在何府门口,一站就站了好久。 他是林家未落难之时便养在林言溪身边的书童,林家在淮鹤镇虽不是大富大贵的人家,却也是家底殷实,又因为林父曾做过小官,为人良善,所以在当地也颇受人尊敬。 后来林父遇难,林家落败,又遭遇了亲族吞并财产和乡邻冷眼排挤的变故,林母一病不起,只能变卖了从前的宅子,搬到了淮鹤镇一处冷僻瓦舍之中。 他是无父无母的人,只有林家给过他温暖,所以经此变故,他还是留在林言溪的身边,仍旧做林言溪的书童,也依旧喊林言溪少爷。 远方的天际渐渐浮现出日光,再不走怕是会赶不回家中了。 书童牵着骡子喊:“少爷,该走了。” 林言溪最后抬眼看了一眼面前的这座宅邸,嘴角露出一个笑来,那笑容里夹杂着很多东西,似乎有遗憾,似乎有不甘,似乎又是松了一口气,等到书童想要看得分明些时,那笑容倏地就消失了。 林言溪走过来,将包袱递给他,轻声说:“上路吧。” “慢着——” 后方突然传来一个脆生生的女声。 林言溪和书童一同回头去瞧。 却见何府的侧门悄悄地开了一个小缝,一个穿桃红衣裳的小丫鬟从门缝里探出自己的头来,正用眼神挽留着林言溪二人,时不时地小心翼翼地回头打探,朝门内招手。 一双纤细白嫩的手搭在门上,轻轻地将侧门推开。 林言溪隐隐觉得心跳声变大了。 何书瑶从门里挤了出来。 她今日仍旧穿了一件滚绒红髦,把自己整个人都裹得严严实实的,从头到脚,只有鞋头是金线绣着的蝴蝶和花团锦簇,随着她的走动在袍子底下若隐若现。 在一片雪迹之中美得惊心动魄。 林言溪唤她:“何小姐。” 何书瑶却不答,飞快地走到他跟前,一双眼睛里满是怒气,正不悦地瞪着他。 林言溪心中的那种空荡荡的感觉消失了,并很快被某种喜悦填满了,在被这喜悦填满的同时,他从心底徒然生出了一股子抗拒来。 他发觉他竟然有些搞不懂自己了。 何书瑶气愤地瞪了他一会儿,气呼呼道:“你要走了?” 林言溪轻声答:“是,我要走了。” 何书瑶的眼睛瞪得更大了,甚至扬起了手,看样子似乎是想狠狠地打他一个巴掌。 书童吃惊地望着这一幕。 林言溪温和地注视着何书瑶。 何书瑶扬起的手,终究是不甘不愿地又落了下去,她抬着脸,有些着急地问:“你就非走不可吗?” 林言溪笑了。 因他知晓,天寒地冻,不枉此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