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书瑶嫁给了林言溪。 这其中经过许多波折。林母上门提亲被拒,林言溪与母亲返乡,却被一场滂沱的大雨困在了半山腰的茅草屋里。 心如死灰之时,他见到了冒雨而来的何书瑶。 那一刻的心情,事后回想起来,林言溪也分不明那究竟是何种滋味,到底是甜上眉间,还是酸上心头,他已回忆不出什么东西。 只记得何书瑶推门而入,锦衣华服,浑身湿透,在茅草屋里被冻得瑟瑟发抖。 他在那一刻,心口突然涌上一片暖意。 像春风拂过,又像日光洒落。 他的心自父亲死后万里冰封,未曾有过这么暖的时刻。 那场雨夜之后,何书瑶就嫁给了他。 何老爷拦不住,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但他疼爱何书瑶,像疼自己的心肝肺一样的疼她,所以何书瑶说要嫁,他就给她带了十里红妆,忍住满眼泪花,看着女儿带着沉甸甸的嫁妆,看着送亲的队伍,从馥雍城一路吹锣打鼓地去了永熙镇。 送亲的队伍长得看不到尽头,像一条流光溢彩的龙。 一去不回头。 何老爷就那样扒着门,泪汪汪地看着出嫁的队伍渐行渐远。 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吹锣打鼓,两排挑夫们抬着红扛箱,里面摆满了瓷瓶埕罐和纺锤线板,花轿里则是铺满了床褥衣裳等细软,除此之外,永熙镇与淮鹤镇相邻,地广人稀,人烟稀少,所以陪嫁的丫鬟也是精挑细选的,还有何夫人的一座绣坊,里面的物件应有尽有,也被雇工们担在肩上,摇摇晃晃地蜿蜒了数里路。 何老爷几乎陪嫁了大半个馥雍城。 就算已做到如此,何老爷还是舍不得。 他扒着门望了半天,转头问身边离得最近的李账房:“我当初找林家那小子来干嘛?我现在雇人杀他,是不是有些晚了?” 李账房目送着送亲的队伍远行,心底也微微有些不舍,却也为大小姐觅得称心如意的郎君感到喜悦。 听见何老爷这么说,李账房翻了个白眼。 “怎么这么异想天开呢!夫人那关暂且不提,雇佣的人信得过吗?从哪里雇来?计划周密吗?后续有麻烦吗?不是我说,官老爷打您一个板子,都不用多,您都得全招出来!” 何老爷泪眼汪汪地赞同:“知我者,唯有你啊。” 李账房又翻了个更大的白眼。 何书瑶的花轿已经远到快要看不见了,在那个瞬间,何老爷的心窝突然一阵钻心的疼,像有虫子埋进了血肉里,疼得他脸色煞白,快站不住脚。 他想握紧李账房的胳膊,却只顺着李账房的手臂滑了下去。 眼前一黑。 昏倒之前只听见一片锣鼓声中,李账房颇为吃惊的一句:“来人啊!老爷装死了!” 他气得想骂人,我屮你大爷的李炳山!我不是装的,我是真疼,疼得要晕。 却沉入了无尽黑暗之中,再发不出任何声息。 另一边。 永熙。 林言溪骑在玉骢马上,一身大红直裰衣袍,携花球戴银冠,腰间系着金色绣祥云的腰带,垂着一块玉佩,由戥串石陪同,身后跟着送亲的队伍,笑着穿梭在永熙镇人流攒动的长街之上,一派春风得意马蹄疾的好光景。 永熙镇的人都涌在长街两边,水泄不通,像两条河流。 一位抱娃的年轻母亲垫脚看了一眼,惊讶道:“好俊俏的新郎官!” 话音刚落就被人群挤到了最边缘。 身侧一个壮汉挤过来,撞得她肩膀狠狠一斜,险些抱不住孩子。 “哎呦别挤!”她吃痛道。 这声音却很快被淹没在人群的欢呼声中,像一滴水溅入湍急的河流之中,微不可闻。 锣鼓滔天,其乐融融。 人头攒动,络绎不绝,肩挨着肩,背靠着背,拥挤不堪,并逐渐朝着花轿一行包围过来,送亲的队伍只得小心翼翼地贴着人群缓慢向前方移动。 扑腾一声,最前排的几个孩童被身后的人群撞得跪到了林言溪的马蹄前,惊得林言溪那匹踏雪扬蹄嘶鸣,惊叫不止,在长街上快速奔跑起来。 有更多的人挤进了送亲的队伍之中。 整个街道都被堵得严严实实,放眼望去,密密麻麻的全是乌泱泱的人群。 林言溪在玉骢马上颠簸着,看着马蹄擦着人群的发顶跃过,勒住缰绳的手心里全是汗,滑得快要攥不住绳子了。 玉骢马飞快地奔着,甩了送亲队伍一大截,突然在长街的拐角处一个急刹,林言溪脑袋里轰隆响了一声,眼睁睁地看着缰绳从自己的掌心里滑出去。 他从马上摔了下来。 后方只听见有人在遥遥地喊着:“不好啦不好啦!死人啦!死人啦!” 林言溪身穿喜服仰躺在青石板路上,看着天,笑了。 他想,冲蛇(乙已)煞西,日值月破,宜纳畜,宜开光,宜求嗣,宜出火,宜斋醮,宜冠笄,宜祈福,宜作梁,宜恩赦,宜行丧,不宜嫁娶。 也许一切从最初起,冥冥之中就有天意,只是她一往情深,而他心中亦有贪念,所以错上加错,再难回头。 永熙镇不大,群山环抱,山清水秀,何老爷为他们二人买下的宅邸坐落在永熙最好的地段,寸土寸金,垂花门漂亮繁杂,朝外是清水脊而朝内是卷棚顶,朱红色封檐板上是梅花样金钉,两侧便有假山流水,绿意盎然,又因着是前朝王侯遗留下的宅子,富贵雍容自成一派。 这府邸虽被外人称为林府,但当家人却不是林言溪。 何书瑶带来的丫鬟仆役,对他这个姑爷的命令视而不见,甚至于到了,对他这个人都视而不见的地步。 但这些都无妨,他也有自己带来的下人,所以伺候的事上倒是不缺人。 只有何书瑶。 他记得她在雪地里烧灯笼时美得惊心动魄的面容,记得她深夜来访时红着眼圈却倔强地不肯掉泪的模样,也记得她在他离开时遥遥地望过来的那一眼不舍,更甚至于,他记得她被丫鬟撑起伞扶上花轿时微微低头的那抹笑靥,像一朵含苞待放的花骨朵,从他的眼里一直垂到他的心底。 但他无法与她心意相通。 何书瑶虽说也爱看书,闲时常让桃红给她搬个凳子在院子里,她睡醒了就悠悠然地坐在院子里,边懒洋洋地晒着太阳边读些《说文解字注》。 但何书瑶不爱诗词歌赋,甚至也从未读过《内训》、《女宪》、《女诫》、《女德》,一言不合就要大打出手,没有淑媛谦顺的品格,烦闷时常与县官家熟络起来的千金小姐们女扮男装,去茶楼之上品茶谈天,在人市之中抛头露面,玩到尽兴之处才随同丫鬟们回府。 林言溪劝她不要如此,怕会让左邻右舍笑话。 何书瑶却只是轻轻瞥他一眼:“我如此皆因我愉悦于此,不关他人任何事。你管得有些多了,我只是同小姐们出门游玩,并不是作奸犯科,为何不可。再说,我们并没有左邻右舍,若真有,那就把他们宅子买下来,也无须再听这些闲话。” 林言溪听完,不知从何反驳,眉头皱得越发得紧。 后来,他苦思冥想之下,拿东汉时期班昭的《女诫》来告诫何书瑶,班昭是一位才女,是班固之妹,扶风郡曹世叔之妻,曾入宫为妃子们讲学,她的《女诫》是为人妻女者立身处事的良箴。 林言溪也无它意,只希望何书瑶能遵从敬顺之道,莫要忘记女子以弱为美。 起初,何书瑶听他这样说,觉得他这人真是古板得可爱,只是笑笑,依旧我行我素。 后来林言溪说得多了,把何书瑶说烦了,何书瑶让他闭嘴。 他不太敢还嘴,又想重振夫纲,只能顾左而言他,从饶舜禹扯到三皇五帝,又从书里记载的后妃们扯到民间奇女子,振振有词道女子应修身莫若敬,也应避彊莫若顺,还一本正经道妻从夫纲,谦让恭敬,是古往今来的美德。 何书瑶一开始听在耳中,觉得这人虽然有些碎碎念,有些叨烦,却也不失固执的天真和正经的可爱。 可是林言溪却不懂点到为止的智慧。 日日说,夜夜讲。 直到何书瑶拿铜鎏金珐琅镇纸砸破了他的头。 从小到大,连林母都不曾这样打过他。 他看着血心里就害怕,从此就噤了声,又变回那个沉默寡言、让何书瑶爱到心里的清松苍柏似的少年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