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观柔带着女儿起得极早,约摸是天还未亮的点,她就带着女儿起身收拾更衣了。
因为又多了一个月的准备工夫,三服司的绣女们又紧急为东月公主——为皇太女殿下赶制了一身新的祭祀所用的朝服和礼服。
这身衣裳的规制很贴合月儿的身子,又因为她是史书上的头一位皇太女殿下,许多的仪制也是没有定例的,所以这件衣服属于是他们大邺一朝的新创。
基本上沿用帝王服制威风挺拔的特点,但是又加入了一些较为显示女子特性的细节。
在这身朝服的映衬之下,才刚过完六岁生辰的东月,看着却像是个有十岁的孩子了。
观柔亲手为女儿束起头发,将小小的玉冠戴到女儿的头上。看着大清早就起身开始忙活的女儿,她心中又不免有些心疼:“月儿累不累?”
月儿强忍着想要打哈欠的欲望,镇定自若地摇了摇头:“阿娘,我不累。你帮我穿衣梳发,你才是最辛苦的。”
观柔亦是柔柔一笑:“看着我的月儿今日就要成为天下第一个女储君,阿娘心中高兴还来不及,怎么会累呢?”
东月立马将自己的脊背更加挺直:“阿娘放心吧,我一定会把所有的事情都做好的。我一定不会给爹爹和阿娘丢脸,也不会给外祖父和外祖母丢脸的。”
眼见着月儿这里收拾妥当了,观柔又赶忙回去看梁立烜。
彼时,皇帝也正好束好了腰间的蹀躞带,穿好了他的帝王十二章衮服。
梳头的老嬷嬷们正要为皇帝梳发戴冠,观柔摆了摆手叫她们退下:“这会子还赶得上,本宫来为陛下梳头吧。”
梁立烜连忙回首望向她,心中大抵也是想的,但嘴上还是拒绝了两下:“不必了观柔,你今日起早,也很是劳累了……”
观柔只是淡淡地笑了笑,从婢子手中接过了那把象牙梳子,轻柔地梳着他的白发,待梳通理顺了之后,再将它束起,然后为他戴上他的帝王玉冠,最后戴上他的十二珠冕旒。
“为你做这些事情,我心中是高兴的。”
见她温柔地抚着自己的白发,梁立烜心中忽然又生起了一股名为自卑的情绪。
她那般的年轻姣美,可是已经在步入老去的路上了,她可会厌烦了这样的自己?
大抵自古嫦娥爱少年,哪个女子心中都不会例外,渐渐呈现衰老之态的自己,可否能够永远留住她的心?
不过赵观柔似乎是看出了皇帝心中的想法,在为他梳好发后,轻轻将手搭在他的肩膀上:
“我觉得二哥现在的样子,反而格外有种成熟男子的魅力。我心中……甚是仰慕陛下。何况我知道二哥的每一根白发都是为我而生的,心中只会更加动容。”
她现在诓骗起他来,当真是草稿都不需要打了,什么样的情话都可以随意对他说出口。
就像当年他骗她,说他会永远保护好她、爱她一辈子的时候。
果不其然,被观柔这句话一哄,梁立烜的面色当即十分好看了起来,眼中也有了星辰般的光彩和笑意。
这近一个月的时间以来,观柔待梁立烜十分的体贴亲近,仿佛当真是一下之间和他回到了最初的夫妻情深的时候。
一家三口,更是前所未有的甜蜜温馨。
让梁立烜自己都时常觉得自己是在做梦。
皇帝的冠冕朝服全都整理好了之后,婢子们端来一盅汤膳。
是赵皇后亲手为皇帝准备的调养身体的补汤,皇帝每日都会吃上一碗的。
那汤膳被婢子们搁置在桌子上后,观柔自己素手取过瓷碗,盛出了两碗汤,仔细吹了吹上面的热气,然后端了一碗给他,自己饮下了一碗,和他将这当做是他们今日早上的早食了。
而梁立烜更是像得了主人放食的狗一样,小心翼翼地接过观柔亲手为他盛的汤,一口一口仔细吞下,像是还舍不得一口吞完似的。
观柔一边秀气优雅地喝着手里的汤,一边悄悄地用眼睛的余光瞄了梁立烜一眼。
他们现在喝的这碗汤,就是薛兰信所制的那份毒药的第一张药方子。
人吃下之后其实当真是没事的。
而观柔现在也只敢先给梁立烜吃第一份药方。
为了不让他生疑,她每次都会和他一起喝补汤。
尽管现在就让他开始喝下的汤药并不能真的开始算是给他下毒,而且甚至对他的身体还是很有好处的,但是其实就在从这一刻开始,她对他的心,已经彻底变质了。
她现在就开始给他吃这些药,一则是为了提前打消他的顾虑,让他不会对自己起疑心;二则是让他提前适应这种药性,等到她想要的时候,在随时端出第二份汤药,也可以很容易就被他所接受。
*
观柔一边吃着汤药,一边想着心事,不免略有沉默。
而梁立烜见她这份有些犹豫的样子,以为她是不喜欢这补膳的味道,连忙放下自己手中的碗,想要去接过她手里刚吃了半碗的补汤,又劝她:“不爱吃的东西不必强求自己……”
想了想,他又添上一句话,“观柔,你是觉得我在怀疑你给我下毒么?不喜欢的东西,别强求自己吃了,我何时这样想过你……再者,只要是你给我送来的东西,便是砒霜,对我来说亦如同蜜糖,我都愿意吃下去的。”
他心中当真是这样想的。
她能重新回到他身边,已经实属不易,是上神赐福,他岂会再对她动这个“疑”字?
只消是她送到他唇边,叫他吃下去的东西,不论是什么,他都甘之如饴。
赵观柔的思绪被他拉回来,一时竟然并未反驳他的话,而是直接承认了下来:
“妾身能和陛下重新回到这恩爱相守的日子里,自然是每一桩、每一件事都要格外小心谨慎,这样才能保得夫妻恩爱长久。这夫妻之道,哪里就有不需要人好好经营的道理了?若是不用心经营,便是再恩爱的夫妻,最后也是同床异梦、情薄疏离。从前妾身和陛下……那些事情……妾身仔细想一想,亦是多有妾身自己的责任。”
听观柔垂眉顺目地说下这么一大段的话,梁立烜的心都有些疼碎了。
他连忙想要将她搂到自己怀中小心安慰:“从前的事情错都在我,是我没有好好珍惜我们的夫妻情意。以后经营这段婚姻,也该是我一个人的责任,观柔,你莫要如此了。”
观柔笑得很是柔和,再度避开了他想要夺走自己汤碗的那只手,索性最后一气儿把剩下的汤一口气全都喝完了。
“就算不论第一件事,陛下一直都信任妾身,妾身也还是要喝这个汤的。因为妾身想要和陛下一起进补,想要和陛下一起白头偕老,恩爱一生。”
梁立烜看着她的眼眸中泛起了泪光。
后来……数年之后,当他被那味他心爱的女人亲手选用的毒药折磨到日日夜夜生不如死的时候,他一个人躺在大中殿的那张龙床上,忍受着孤独的痛苦和毒发的折磨时,心中都无数次地回想起这一刻。
这一刻,假如她说的都是真的,那该有多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