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无缥缈的面子只要被捅破一角,再怎么遮掩它都能穿透每个人内心深处,将所有一切暴露在众人眼前。
跨入大门,他目光首先落在角落的草药包上面,那是陶铃街专用纸,上面印着泛黄的logo[bencao],病老鬼来过。
本来温暖的屋子里,竟然还添加了一个小小的火炉,很小巧,精巧到有让人一眼万年的错觉。
宋青州手里白瓷杯子放在嘴边轻轻地吹着,雾气倔强地抵抗着往两边飘散,他轻微地摇动脑袋,轻轻抿了一口,并没有抬起头。
在他的对面,坐着齐敬之,两边的两人都是马景澄的老相识,临江李树根,花镇刘伯恩,在宋青州身边坐着齐连衡。
齐灵妈妈依旧原来的慈爱,动作神态语气都没有表现出任何芥蒂,这是演不出来的,让马景澄心里涌现一个词‘拎得清’!
“景澄,快别站在门口,里边坐!”齐灵妈妈朝门边走,“我去给你们准备吃的!”
她走出去,轻轻地关上门。
宋青州百忙之中来到这里,绝不是为了叙旧,他肯定想要知道一些什么。
李树根来了,李宽却没来,证明了马景澄的猜测,李宽所知甚少。
他走到主位上,那个位置仿佛是故意给他留出一般。
自古以来,论及地位讲究的是门开为尊。
齐敬之的房子坐西向东,东开门,距离门最远的那一个位置最为尊贵。
他一走进去,就发现了其中不同的味道。
这可不是什么小事情,如果放在没有礼貌的后世,那没有什么,但是放在现在,乡村老少都还笔走龙蛇、砚舞墨池的当下,家家户户必有神龛的当下,对于传统的东西,却是十分看重的。
这一个细节体现了齐家书香底蕴,也让马景澄暗自一惊。
如果不是对于这个年代的人有所了解,再加上自己对传统还算一知半解,他可能就忽略了。
对于座次这件事,说起来就很久远。
如果要从头说的话,要追溯到上古时候,其实也没有那么上古,就是在甲骨文到小篆出现的那个时代。
部落联盟时代,相互之间的征战攻伐,要按照功绩来奖赏,而功绩的评判是人头数,可随着征战规模的变大,人头难以携带。
于是人们改为用耳朵,但是不能两只耳朵都割下来,惯用右手似乎是人类的天性,于是右手持刀,割去战俘的左耳,这个行为可以用一个汉子‘取’来形容。
上战场的人用右手持戈,比如伐,形成了崇右,以右为尊的传统。
可随着时代的发展,又形成了以左为尊,最明显的就是明朝,左柱国和右柱国同属正一品,但在实际上,左柱国要高于右柱国,左柱国代表的是文官集团,右柱国代表的是武官,这是粗略地概括,比如徐达就是左柱国,张居正、李善长等人都是左柱国。
这是臣子里面,面对天子就啥也不是,天子坐北朝南,北方为尊。
以天子为基准,他的右手边是西边,站的是武官,左手边是东边,站的是文官。
也就是说,地位的排序是,北方、东方、西方、南方。
而此刻,齐敬之的小院是坐西朝东的,和当年项羽的鸿门宴多相似啊。
马景澄所在的位置是西方,坐下来就是对门向东,那正是霸王当年坐的位置,这些人想要告诉自己什么呢?
再从他所在的位置看其余人的座位,左手边,也就是北边朝南是宋青州,另一边,南边坐的是齐敬之和李树根等人。
至于那齐连衡,在现实中可能有其他因素让其坐在了宋青州身边,也许是年龄。
宋青州为一州之长,他理应坐在北边。
主位上不坐主人家或者最重要的人,这几乎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不要说在攀州,就是在花镇,座次都十分讲究,尽管很多人是文盲,可该有的礼仪却一点也不少。
在花镇,马景澄就遇见过很多次。
那时候,他还小,跟着刘东到别人家去,什么都不懂,就坐在了面朝大门的位置上,就被人礼貌地请挪地儿了。
那个位置,一般留给重要的人,连主人家都很少坐,至于谁坐,那要看现场之人的地位,如果是很平常的人,一般男主人会坐在那个位置,其余的人随便坐。
也能遇见一些读书人,在酒席上非常讲究。
比如刘东的葬礼上,詹天宝对这个方面就非常重视。
同一桌,有比较重要人物,那人一定是坐在面向大门位置上的,然后按照他们脑中的知识对客人进行排序。
在这样的环境下,随便拉一个妇女出来,她都非常清楚什么位置坐什么人。
一般来说,在攀州,越是家庭教育程度高的人家,家教越严,越是讲究这种长幼尊卑,这就是西方人说所的绅士,只不过红武的人刻在骨子里,没有放在嘴皮上而已。
不过当西方文化袭来,文盲们就开始认为那些老祖宗玩剩下的西方礼仪比较先进了。
文字盲和文盲就不是一回事。
这两个就应该分开,不识字的称为字盲,没文化的才称为文盲。
字盲不一定是文盲,文盲可能是字盲。
马景澄既然有了这么一层感应,就应该对此进行回应,他坐下来,笑道:“看起来,我今天要当一回攀州的楚霸王呀!”
李树根呵呵一笑:“楚霸王在苏境那地方,离这儿可远着呢!”
“西楚和西蜀,好像也差不了多少!”马景澄笑着回答。
宋青州嘴角微微一扬:
“这霸王最后的结局可不是很好啊,无敌有时候不但寂寞,还致命!”
“大风起兮云飞扬,谁不想当楚霸王!”马景澄接过齐敬之递来的茶杯,微微点头,捧着热乎乎的茶杯道:
“教书的先生常说,莫以成败论英雄,可天下之人,谁人不以成败论英雄,奋六世之余烈的帝秦,始皇一统天下之后,扬言传万世,不过二世而亡,谁敢说彼非英雄?”
宋青州来了兴趣:“那你认为,何为英雄?”
“英者,花也,花者,时也!”马景澄吹着水,喝了一口。
其余人来了兴趣,也不打断他,静静地望着他,等他继续说。
“在美丽而只有短暂花期的花中,只有最亮眼的那一朵能够称为英,只有他的姿势能够称为英姿,英字从草,央声,灾也,最耀眼的往往最短暂。”
马景澄继续道:
“雄,公鸟也,逐鹿长空,万物只可仰其雄姿,或有一天它被暗箭所击落,谁能否认他在世界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马景澄举起食指:“不需要多少,只需要一笔,但凡我能在这史册留下一笔,哪怕只有寥寥几字,何妨短暂做人杰,学一学这霸王,任他后人据此一笔杜撰我不值一提的一生!”
他语气缓和:“从古至今,多少人来来去去,风起云散,尘起尘灭,王侯将相,富贾鎏商,风流才子,留名者几人?将我这一生放诸千年,不值一提。”
马景澄此时已经明白。
这就是一场类似于鸿门宴的筵席。
楚霸王曾经何其无敌,最后却被一群贵族玩弄在手掌,总结起来,他失败只有一句话:利益分配不均!
人们到底能够从历史中得到什么,从人性的角度来看,什么都得不到,但是从个人的进程来看,至少能够滋养精神。
无论历史如何演进,利益一旦开始严重不均,任你再强大,也难当!
利益这套机制,如同一个machineLearning,在被设定好的地球上,自我演化了几千年,谁也不能逃脱。
这几千年来,最重要的根本就不是什么兵器,而是大脑中那些看不见的东西,是那些虚无缥的规则和思想。
思潮的风往北吹,乃是一统天下,往西吹乃是征伐,往东吹那是杀戮,往南吹倒戈。
马景澄在攀州的体量,堪比楚霸王,红武八百州是八百个贵族,宋青州到底要说什么,他这次真的猜不透。
不过有点提醒的意味。
这边的他已经点破了众人的意思,对面的心理也会变化。
这短暂的沉默,马景澄在想,如果我是宋青州,那么我安排一个鸿门宴,我的目的是什么呢?
宋青州不是普通的人,首先对他的身份就要有明确的定位,在他们这个环境中,或者说在红武千百年来形成的环境中,看破不说破,只要不破,那么一切都还有回旋的余地,面子文化形成的特殊环境,他的表达肯定是含蓄的。
其次,要分析利益冲突,这是很重要的一件事,做生意,如果不能看透利益分割,那生意想要做大是不可能的。
再看个人秉性和未来发展。
为什么要将个人秉性放在未来发展前面呢?
未来发展往往取决于身在重要位置的人一堂之言,如果不懂得在红武,很多东西都是虚的这件事,想要在红武谋利,那就不要想了。
在商言商,在商不要言商。
宋青州今天的行为与以前相比,给马景澄的感觉就像是‘红发’文件与‘武发’文件的区别。
到底谁更重要呢,当然是今天的这个红发—鸿门宴。
项羽为什么会失败,主要原因就在于将道义看得太重要了,还有就是看不清二流子的意图。
想来霸王肯定不看史书,拿捏时代环境是很重要的,在他那个时代,逆风翻盘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情,而且同为贵族,别人手下的贵族子弟可比他多多了,论奸诈,他一个擅长征伐的人,怎么比得过祖上五世为相的张良,还有喜欢读黄老学说,又喜欢游学的陈平。
一个喜欢游学的人居然会被写成是家境贫寒……
为什么有鸿门宴,不就是为了试探意图干掉对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