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茨木童子。”冲野幸子喊了对面的男人一声。 那人却用仅剩的那只手环着一盆茉莉花,低头埋入花叶间,仿佛不知有人在唤他,只自顾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这让她稍微好受了一些。看不见他的眼睛,就不会令她想起玉山观月。而不想起那个男人,就不会有那么多该死的一念之仁。 她于是不再言语,只将窗微微开了一线,伸出手指,拈了两片飘来的樱花,双唇无声嗡动两下,落红便覆上一层浅淡金光。 底下,花魁已行至街道中段,天边月色映照着她美丽的面容,而路边屋檐下悬着的连串红灯笼则将街边攒动的人影照了个清楚。 有风吹过,大片大片樱花摇下了枝头,漫天飞舞,纷纷扬扬。风带起花魁华丽却沉重的袖角,穿过层层的人群,扫过那一张张或期待、或钦羡、或贪婪的面孔,最后将檐下的灯笼吹得摇摆不定、闪闪烁烁。几乎就在这一刹那,灯笼上方,两线金光一闪而逝。随即响起极轻微的“嗤”的一声,那是绑着灯笼的绳子齐齐崩断的声音。 灯笼们在原地僵了一瞬,便与无数繁花一同落地。 落地的烛火先是将灯笼整个烧了起来,又燎着了茶屋的布幡,很快便扩展到了店铺的格子窗与木门。火势开始时如星如点,很快便连成了一片。有人大喊“着火啦着火啦”;更甚者被燎着了衣角与鬓发,高喊着“救命啊救命啊”;许多人慌慌张张地四散奔逃,可被花魁吸引而来的熙攘人群相互阻住了彼此的道路,只得来回推搡着,提声催促着,高声喝骂着,乃至于相互踩踏着;也有人想着去救火,却被惶惶然如乱流一般的人群裹挟着,难以施为,眼见火势越来越大,也弃了这心思,自顾逃命去了。 冲野幸子走到窗前,看着底下沸反盈天的人群,回身看了一眼茨木,外面的火光将她的脸照得通红。可茨木却还是安安静静地待在原地,低头抱着那盆花,仿佛外界发生的一切与他无半分关系。 她说:“茨木童子,自此以后,是生是死,看你自己造化了。” 说罢,探出身子,抓住窗框,猱身翻上屋顶。四周火势还未蔓延到她脚下的“万世屋”,但也快了。她在这小楼上极目远眺,果见吉原游郭里的近处远处开始接连冒出火光,浓烟冲天而起,哀嚎声、叫喊声、甚至游女在张见世拍打栏杆的声音渐次传入耳畔。 并非是火势一瞬间蔓延到了如此远的地方,而是这人为造成的大火唤醒了这里许多游魂死在吉原火场的记忆。这本就是以“念”开辟出来的空间,这些游魂临死之前的“念”逐渐复生,当初带走他们的那场大火,也就重现于此。 这本该是天亮之时,吉原夜关闭之际才会出现的场景。如今却提前到来了。 左右她已取得了茨木的一魂,加上玉山观月也心怀不忍,说了两句情,所以放茨木一马也不是不行。 但是小纯必须死。 而且不能让警视厅的那一位注意到她,或者是注意到任何有关她的蛛丝马迹。 虽然她不觉得警视厅的那一位能就此窥破真相,但因此轻敌可就是愚蠢了。更何况时机未到,还不是现身的时候。 是而她引了这场火,想趁乱寻得机会。 她双目微闭,利用植入小纯后颈的妖文略略感知了她的位置,便将鬼切提在手中,飞身而去。 . 酒吞本是往阿锦住处狂奔而去,却在半途停了下来。 因他闻到了血腥味。 他顺着血的气味行到了不引人注意的阴暗角落,却在那里发现了一只断臂。他只看一眼便能认出,那是茨木的手臂。而且断口齐整,是被什么人用利器生生砍下来的。 几乎与千年前一模一样的场景仿佛锥子似的刺进他心底,将心刺了个对穿,温暖的血流出去,偏还灌进来冰冷的穿堂风。 不知为何,他竟还生出荒谬的“来了”之感。 是什么来了?是他与茨木的结局吗? 他竟然觉得,他与茨木想方设法拖了千年,还是会迎来那个逃不过的结局。 他努力定住心神,不再去想,继而拾起茨木的断臂,揣进怀里,顺着地上的血迹一路追过去。 那本是茨木为引走冲野幸子故意留下的,如今也为酒吞领了路。只是却将酒吞带回了他离开的地方。而这地方,已变成一片火场。 他冲进火中,在漫天的浓烟里,在无数摧枯拉朽的崩塌声里,一遍又一遍地高喊着对方的名字:“茨木!!!” “茨木!你在哪里!” “茨木!我来找你了!” 茨木蜷在万世屋的二楼房间里,本是埋头抱着茉莉,此刻若有所感地抬起头来,迷茫地环视四周。 冲野幸子离开后,屋内的那个女人也逃走了。房内只剩下他一个人。火势已蔓延过来,大开的格子窗上烧着熊熊烈火,给他周身都镀上红光。 他隐约知道这里很危险,但他不能走。他要见一个人,见到了才能走。 他想不起来那个人是谁,也不知去哪里找他。既然如此,就等吧。只要那人出现了,他一定认得出来。 而且那人一定会来找他。 屋内的高温令他额上渗出豆大的汗珠,但偏偏因为失血,内里寒凉得厉害,身上不住打着摆子。偏如此,他还记得关照怀里的茉莉。这茉莉也受不住屋里的温度,叶片尽数蜷曲起来,花也谢了不少。他便将茉莉搂得更紧,似要将它护进怀里。 他想,花都要败了,你一定要快点找到我。我还等着见你。 . 火势刚起之时,上杉暮领着小纯进了一间茶屋,并未看见火情起因,只以为是意外。却不想火势迅速蔓延开来,上杉暮当即拉着小纯出茶屋避难。 外面的人群已彻底乱了。原本行在街道正中,被众人簇拥的花魁,当下却成了众矢之的,被无数人推搡着。而她又穿着六村高的木屐,很快便跌在地上,却也无人去扶,只自她身侧,甚至身上踩踏而过。花魁一开始还叫出声,后来便没了声息。 上杉暮眼见了这一幕,更用力地握住了小纯的手腕,艰难地在人群中跋涉。 行至半途,忽有烧着火的门板朝她身后砸去。若是平时,她只需将小纯带到身前,就能避过,可这里太乱,人也太多,她施展不开。听着门板落下的风声越来越近,她只得松了手,好让小纯自行去躲。 如果上杉暮有时间停下来观察片刻的话,她会发现地上这门板的门轴处断得十分齐整,像是被利刃削断的。 可她没有时间,也没有这心思。因她回身去拉小纯的时候,她和小纯已被人流冲散了。 “小纯!”她呼唤着着小纯的名字,可这声音落进人海,瞬间被淹没。 . 冲野幸子站在屋顶上,冷冷地看着在人群中落单的小纯。 她利用妖文找到了小纯的位置,却发现她与上杉暮在一起,便为自己制造了一个机会。现在,小纯几乎就在她的脚下。 机不可失。 就在她这么想的时候,却忽听“铮——”地一声响。那是筝的声音。 筝的声音不算大,却传遍了全场。所有人都听见了,甚至有人四下环顾,想找出声音的的来源。可唯有她,听了后心神俱震,生生呕出一口血来。 是阿锦。她暗道,在这限制妖力灵力的吉原夜里,若还有人能伤她,恐怕只有这位吉原夜之主了。 看来这引火之举,终究还是惊动了阿锦。 而且这伤她的方式,很熟悉。 这时却又传来阿锦的声音:“刚刚发生了一些意外,今年的吉原夜将会提前关闭,请来吉原夜的客人速速离开。待大火将整个吉原吞噬之时,便走不了了。” 阿锦并不在这里,可声音却传到了吉原夜的每一处。 冲野幸子又看了一眼下面的小纯,却是拉起帽檐,循着刚才筝的声音,踏檐飞瓦,寻了过去。 她想起了一些不太舒心的往事,必须找阿锦确认一番。 她想,就算是那位先生在这里,也一定会优先确认这件事的。和这件事相比,一个小纯算什么。 冲野幸子穿过火光,绕过浓烟,又将无数人的哀嚎与呼救撇在身后,最终看见了端坐在红缨楼楼顶的阿锦。她膝上横着筝,手指正悬在筝弦上。 或许因为这是阿锦的住所,火势还没蔓延过来。冲野幸子翩然落在红缨楼院内的樱树树尖上,与阿锦遥遥对着。 “我感觉得出来,你起了杀心。”阿锦道,“你想杀了我。” “恰恰相反,”冲野幸子嘴角扬起妩媚的笑,“我可是有问题要问你。怎么会轻易杀你呢?” “还是你先回答我的问题吧。”阿锦冷冷看着她,“为何来我的吉原夜捣乱?” 冲野幸子闻言,竟摆出一副无辜的面容:“想来,就来了呀。” “呵。胆子不小。”阿锦冷笑,欲抚上筝弦,却见冲野幸子微微一笑:“别急着动手嘛。我回答了你一个问题,你也该回答我的问题。这才是礼数——” “比如,你和安倍晴明,究竟是什么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