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世间所有相遇都是久别重逢,可所有重逢最后终不免一场离别匆匆。 我们在岁月流年里彼此相伴,又在人海红尘中彼此擦肩。 有多少人从我们生命中出现,又有多少人变成了过往云烟。 可相遇不意味就是永久,而别离也并不意味着再也不见。 天还未亮,星月四垂于苍穹,暗色的云层依旧在天际绵延。 风很凉,轻拂过辽阔的旷野,四周漂浮着淡薄的白雾。 昨夜刚下过一场新雨,柳树的枝叶被雨水洗得发亮,在晨风中轻轻摇荡着。 沉睡的人们还没有醒来,此刻的古道上只有两个人缓缓地骑马前行,显得格外萧瑟。 “师父……”马背上的白衣少年手握缰绳看向同行的人:“要不,你就不要离开了。” “唉。”另一匹马上的老者挥了挥手:“人生五十载,去世恍如梦幻。为师已年老,想余生逍遥江湖,游历名山大川,岂不快活。” “可……”白衣少年低下了头,眼睛中一片朦胧的水雾:“可你要是走了,我们不知何时才能再见。” “哈哈。”老者拂着白须,笑了笑:“子翼,有相逢自有分别,有分别亦自有重逢。有朝一日,我们还会再见的。到那个时候,你可别不认识我这糟老头。” “师父说笑了,子翼万万不会如此。”萧子翼摇头道:“师父大恩,亲如父兄,徒儿终生铭记。徒儿只希望师父此去能多多珍重,一路平安。。” “哈哈,师父知道了。”老者又笑道:“只要离开了这帝都,便是鹰飞长空,鱼入大海,便可得快乐,以愉晚年。” 二人言谈之间,已到了州界,临岐之路,再往前走便出了京师的范围。 时辰尚早,路上还没有行人,旁边的六角古亭在薄雾中若隐若现,间或几声鸡鸣划破拂晓的夜空。 “千里送君,终须一别。”白袍老者勒住马匹,道:“子翼,就送到这里吧,你先回去吧。” “师父……”萧子翼的眼中满含热泪,一时竟是无语凝噎:“你……” 十年教导之恩,亲如父子;一朝离别之际,难以分舍。回首往事,连老者也不禁老眼含泪。 他一生没有儿女,只有这么一个徒弟。 不仅萧子翼把他当做了自己的亲生父亲,他也同样把萧子翼当做了自己的亲生儿子。 “老先生,老先生……请留步一叙。”正不忍之间,远处有两匹马飞奔而来,在晨雾中看不清面容。 二人正疑惑间,两匹快马已疾驰而至,及至眼前,方看清来者。一人虎背熊腰,环眼竖眉,名唤徐贲,一人面若冠玉,眉如长剑,名唤余化龙,两人皆是萧子翼的好友,亦是老人的另外两个徒弟。 “老先生既是要走,也不知会我二人一声。”萧子翼还未开口,徐贲已翻身下马,手握缰绳,凛然而立。 “唉,你这个莽小子。”老者忍不住笑了笑:“我不告诉你是怕你们再三挽留,我可是知道你的性格,你要是早知道我要离开,我这匹马早就被你宰了吃了,可子翼最终还是告诉了你们。” “师父……”萧子翼摸着头,抬眼看着老者,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先生教导我们三人多年,恩重如山。”余化龙拱手道:“闻先生离去,我二人特备薄酒,为先生饯行,聊报教诲之恩。” “这……”老者皱着眉头:“马上就要天亮了,我还要赶路,恐怕……” “不妨事,不妨事。”徐贲打断了他的话,道:“此时天气尚寒,先生喝些温酒暖暖身子再上路也不迟。就算醉了,回去便是。” “好吧。你这个小子,虽然鲁莽,可真是会说话。”老者笑了笑:“且陪你们几个孩儿再饮几杯。” “好的,俺谁也不服,就服师父。俺喝一大杯,师父能喝七八杯。”徐贲哈哈一笑,从马背上解下刚温好的热酒,同另外三人走进路旁的亭子。 亭子不知何年所建,青砖黛瓦,早已陈旧,恰亭中有一张石桌,四个石凳。 四人各自坐定,徐贲取出酒碗斟满,依次放在众人面前。温酒尚热,白气蒸腾,有浓郁的酒香飘散而出。 “来。”徐贲举起了酒碗,向众人道:“让我们先敬先生一碗。” “祝先生前行珍重。”四人举起酒碗,仰头饮尽,一滴不剩。 “先生。”余化龙垂首问道:“不知先生以后去往何处?” “哈哈,我?”老者微微笑道:“四海为家,浪迹天涯。或是鲜花如海的南疆,或是大漠黄沙的塞北,或是沧海之滨,或是雪山之巅。缥缈无影,行踪不定。” “哈哈。”徐贲亦大笑道:“先生真是潇洒,不愧为豪爽之人,居然有如此雅兴。” “唉,哪里哪里,久别故乡之人,快要忘记了归途。”不知为何,白发老者的眼中竟有几分落寞:“待我将中州各处走一遍,便返回家乡。离家太久了,我都快要忘记了。” “师父,你……”萧子翼看着目光迷离的老者,问:“你的家乡在哪里?” “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老者抬头望着远处,神色漠然:“那里有青青高山,有绿绿碧水,那里的土地上全部种着桃树,每年春季,一树树桃花盛怒绽放,灿如烟霞,仿佛是一场最温暖的梦。它能让旅人忘记长途跋涉的疲惫,也能让富人忘记金钱名利的羁绊。” “那……”余化龙听得出神:“那地方一定很美吧。” “是啊,很美。那是人间的天国与红尘的净土。”老者摇了摇头,从往事中回过神来,笑道:“我少年辞家,一别经年,已多年未归,不知道还是否有故人认得我,也不知道昔日亲手在桃花树下埋藏的桃花酒今还在否?” “唉。”徐贲叹了口气,手中的酒再次饮尽:“那先生以后还回来吗?” “估计是不回来了,帝都虽好,却终非我乡;天涯虽远,却逍遥自在。不过,日后有缘,我们定会再见。”白发老者看着三位器宇非凡的少年,话锋一转:“我有一言,你们当用心铭记。” “哦?”三人不知何意,皆拱手请道:“先生但讲无妨。” “这煌煌帝都就像是一个食人不吐骨头的凶兽,表面盛世繁华,实则暗潮涌动,你们要小心处事,护己周全。”老者又道:“正所谓三人成众,聚沙成塔,你们三人自幼一起长大,亲如兄弟。日后当肝胆相照,互相扶持,方可成事。” “是。”三人应了声,齐声道:“我等谨听教诲,至死难忘。” “好了,时辰不早了。”老者看了眼远处霞光初露的天际,举起酒碗:“喝罢这碗酒,我就上路了。” “干。”其余三人同样举起酒碗,四人仰头饮尽,“啪”的一声摔碎了酒碗,相视而笑。 酒逢知己千杯少,相逢是酒,离别是酒,襟怀是酒,豪情是酒,唯酒可交知己,唯酒可快人心。 远处天光微亮,骄阳还未上升,只有缕缕阳光刺破漆黑的天幕投射于大地之上。 “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白发老者于马上作别道:“你等早些回去,我们就此别过,莫再相送。” “好的。”三人点了点头,齐齐拱手道:“路途漫漫,前行珍重。” “嗯,珍重。”老者微微颔首,最后望了一眼帝都的方向,随即拨转马头,扬鞭而去。 薄雾将散,依稀可见老者那远去的道路。万里旷野,碧草连天,以及那渐行渐远的一人一骑。 十年教诲,这名老者给予了他们太多的爱,也留下了太多不可磨灭的回忆。 “少小离家老大回,” “乡音无改鬓毛衰。” “儿童相见不相识,” “笑问客从何处来。” 那样充满情怀的一首诗,在老者沙哑的唱声中,听起来如此萧瑟,如此悲凉。 不觉间,三人的眼中已是热泪盈眶。 又一阵风吹过,在背影远去不见后,连老者的吟唱声也已随风飘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