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火流霜花倾城,月明天心,影乱酒肆中。红楼百里玉歌舞,白塔千尺木鱼声。 衣上锦绣俱成灰,一夜江山,寒雁归西风。断碑题诗人不见,碧草荒坟埋青龙。 ――《蝶恋花》 风吹挽帘,帘外明月,月上婵娟。 长夜寂静如水,屋檐外寒星点点,门前华灯初上,一点灯笼的红晕映得小院温暖安详。 萧子翼轻袍缓带静静地端坐在木椅上,低声吟诵着刚才亲手在宣纸上写下的一阙新词,叹了口气。 字是用蝇头小楷书写的,清逸隽秀,淡雅舒展。只是字好,词美,人更是温良如玉。 “你叫萧……萧子翼。”不知何时,对面的琉璃瓦屋顶上已抱膝坐着一名女子,绯红的衣襟在夜色中猎猎飘起:“今天在寺庙里的事我还和你没完。” “哦。”萧子翼抬起头看着月下的红衣女子,笑道:“今日之事,是我的不对。只是你怎么会找到了这里?” “这你不必知道。”红衣女子拢了拢披散的黑发:“我只是想来向你说声谢谢,感谢你那日出手相助。” “呵呵,我已经说过了,救人于困难是每个人都会做的。”萧子翼低下头,依旧提笔在纸上书写:“你又何必深夜前来言谢。” “怎么,不可以交个朋友吗?”红衣女子足尖轻点,一个转身落在了院里的青石板上,负手走了过来。 院落里有一株俊挺的紫葳花树,枝叶扶疏,淡蓝色的花瓣一簇一簇皎洁如月辉倾洒。 红衣女子抬手折下一枝蓝花,拿在鼻间嗅了嗅,芳香四溢,沁人心脾。 枝桠间系着的护花铃随之响起,带起一连串清脆的声响,如铁马交击,叮当乱响。 “你……”萧子翼抬眼看去,却怔怔地愣在了那里,蘸满浓墨的笔滞在了空气中。 花树下,红衣女子拈花浅笑,亭亭玉立,一袭绯红的衣袍如流水般在明月里展开,额环的宝石泛着清冷的光华,更衬得面容皎洁,清秀脱俗。 “喂,你看什么看?”红衣女子把花枝别在发间:“难道是看上本小姐了?” “休得胡说。”萧子翼将笔放在砚台上,审视着女子道:“我只是不知一个王室贵胄的女子怎会深夜跑出来,莫不是有何企图。” “王室贵胄?”红衣女子左右看了看,笑道:“谁?谁?是你吗?” “别装了。”萧子翼站起身,背对着女子:“别忘了你的钱袋。龙凤乃是灵圣之物,除了皇室一族,普天之下又有谁敢在钱袋上刺绣织金凤纹。” “哦,你倒是心细。”红衣女子莞尔一笑:“我的确是皇亲国戚。我叫白羽,是晋国的永安公主。只因在宫中烦闷无事,所以出来走走,顺便替代父皇走访民情。” “出来走走?身为一国公主,万金之躯,岂能深夜潜出宫庭。”萧子翼看着女子道:“有损国体是小,遭遇不测是大。” “好了,好了,如此婆婆妈妈。”白羽摆了摆手,拾起桌案上的印边宣纸拂开读起了上面的诗句,点了点头道:“字体上佳,词亦绝品,笔意纵横,文采奇妙。写尽帝都之繁华,表尽王城之盛景,书尽浮生之喧哗。” “嗯。”萧子翼道:“想不到公主也是风雅之人,精通词韵。” “略知一二而已,公子才是才志高雅。”白羽想了想,皱眉道:“只是下片不通情理。不知公子何以认为太平盛世何以一夜瓦解?先人功绩何以无人铭记?飞天之龙何以埋骨黄沙?” “公主好眼力,佩服。”萧子翼敛衣一拜道:“国虽大而边未宁,功虽高而人已忘,将随勇而心却灰。” “是吗?”白羽笑道:“想我晋国,据九州之地,拥百万之兵,何谓不强?揽天下之才,招奇能之士,何谓无人?振民生之本,兴商贾之业,何谓无德?” “公主真这么认为?”萧子翼度着脚步,拂袖道:“今日之世,危机四伏,迁延日久,必生反侧。将军畏敌而少谋,士卒体弱而惜死,战具不修,边城不固。外有西方、北方强敌伺欲入侵,内有淮南、河东盗冦烧杀劫掠。百姓流离失所,平民惨遭涂炭。国家驱民而不知抚恤,将军任边却难以退敌。如此天下惶惶,可谓太平盛世?” “嗯,的确。我在宫中听到的和出来看到的是有所不同。”白羽低下头,又道:“想不到你倒是个忠义之人,我们大晋若都像你一样忧怀天下,何愁山河不固。” “公主说笑了。”萧子翼凝视着红衣女子笑道:“想不到良夜如许,你我二人竟在此论国家大事。” “也许吧,这就是缘分。”白羽避开了目光,看到墙壁上悬挂着一架七弦瑶琴,随即取了下来,抱在怀中,问:“你可会舞剑?” “会啊。”萧子翼不知何意,冷冷道:“你想干什么?” “我来弹琴,你来舞剑。”白羽撩起衣摆,将古琴横放于桌案,手拂七弦,不容置疑道:“公子若想为将,必当武艺高超方可。” “为什么要听你的。”萧子翼淡淡说道,还未反驳,弦声已飘然响起,如流水潺潺,好似飞鸟破鸣于空谷。 “我且一舞。”萧子翼取下挂剑,一个起跃跌落在庭院中站定,长剑直指青冥,随着琴律御风起舞,剑光流转折射。 白色的长袍,银色的长剑。雪衣的少年当空挽起三个剑花,划出一道道繁复的纹路,在漫天蓝花的伤逝里摇曳出万千清影。 “指间神剑。”白羽见少年剑法洒脱,风骨清奇,不觉暗暗惊奇:“昔晋明帝之时,一代剑圣东方白童于天月山中遇仙人指导剑技,传剑法十八路,遂称灵剑。” “不错,此剑法优雅,如仙人临风,却也是剑中精绝。”萧子翼单足点地,横剑于胸前,剑身上整齐地排列着七枚落花:“疾如风,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动如山。” 剑随琴动,琴随剑起。琴声愈快,剑气愈寒。时如金戈交击,杀伐声震;时如大风过野,草木萧瑟;时如雪落空谷,沉寂无声。琴声错落有致,剑道肆意纵横。 “不错。”不知何时,琴声骤停。白羽望着落花纷飞中的少年,抚掌笑道:“公子剑术已是臻于化境,炉火纯青。” “哪里,哪里,一点皮毛而已,倒是你的琴声天籁绝响。”萧子翼收拢剑势,走向屋内,脸上气定神闲,一地落红绯亮胜血。 “来,擦擦汗。”白羽取出织锦的方帕,一脸笑意迎了上去,手指轻轻划过他鬓如刀裁的眉角,温暖如春。 “多谢。”萧子翼不知为何却任由女子轻抚着自己额前的散发,刚要退避,正对上那一双亮如秋水的眼睛痴痴地观看着自己。 四目相对,相顾无言,只是缄默地彼此两望。这一刻,容华尽谢,风雪肃杀,仿佛山河为之永寂。 “大哥,你在干嘛?”回廊转角,一个少年打着哈欠走了过来。十一二岁年纪,稚气未脱,却目如流星,面若珠玉,一袭黑色的紧身长袍更裹得身体英拔俊挺。 “哦……是子兰。”萧子翼连忙推开女子的手,脸上一阵苍白,吞吐道:“这么晚了,你怎么……还没睡?” “我刚要睡下,却被琴声搅醒,辗转难以入眠。”萧子兰双手交叉在胸前,打量着对面含羞玉立的女子:“我以为大哥你是在和徐贲、余化龙两位哥哥对饮清谈,不想却是一个女子。” “她……她是我的一个朋友。因为……”萧子翼不知如何回答,胡乱道:“因为方才在街上相遇,所以前来一叙。” “对对对,我是他的好朋友,我叫白羽。”白羽的脸上红晕未退,却已调整了情绪:“小弟弟,我刚才只是给他擦汗,别无他意。” “哦?朋友。”萧子兰笑道:“大哥,别装了,我怎么没见过你这个朋友。” “快回去睡吧。”萧子翼眉目一皱,直视着幼弟,怒道:“你这个小子,我许多朋友又岂是你全部认识的。再不回去,我明日便不再教你枪法。” “好吧,那我不打扰你们了。”萧子兰坏笑一声,做了个鬼脸,一溜烟跑回自己的房间:“大哥,你一定要和这位漂亮的姐姐好好谈谈。” “这……”看到幼弟离开,萧子翼不知该如何处理眼前的情况,只是挠着头发,脸色绯红:“我弟弟年少无知,你不必挂怀。” “他还挺可爱的。”白羽全不在意,吐了口气,笑道:“这有什么的,反正你是我的好朋友,不是吗?” “好朋友?”萧子翼看着天真无邪的女子道:“我们才见过三次,认识不到一天而已。” “你没有听说过吗?世上所有相遇,都是久别重逢。不管相识多久,都是缘分。”白羽走到紫葳花树下,修长白皙的手指拨动枝上悬挂着的护花金铃:“好朋友,就是要一生一世,永不相弃。” 护花铃动,冷月下,紫色花瓣在风中起落,如大片的玉蝴蝶双翼轻展划过女子夜风满袖的长袍。 萧子翼静静地伫立在屋檐下,淡淡地笑了起来,沉寂的心中第一次点起一盏如豆的灯火。 这世上,最久远的守候,不是为承诺走过千里跋涉,而是陪着你同看细水长流。 看一剪寒梅在风雪里暗香浮动,看一双春燕在画堂前衔泥筑巢,平凡即是永远。